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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這樣的一個觀眾看《我城》

2015-05-04

(編按:收到讀者投稿,回應早前《像我這樣的一個導演——《我城》》一文。此文頗有可讀之處,特刊於LJ網站。)

就四月十二日《星期日明報》郭梓祺先生《像我這樣的一個導演——《我城》》一文,直指導演陳果不負責任,期望以作品論作品,拙筆寫下個人觀後感,以作討論。

台灣文學電影系列《他們在島嶼寫作I》主理人陳傳興及其團隊,促成了兩個不斷在創作之中反覆思考城市命運的人,走在一起,不說崇拜,各以擅長的語言,回應香港這樣的一個異托邦。 如果,西西藉著她的小說《我城》的人物阿果等的惶惑與想像,建立了一個充滿主體意識的香港,那麼,沿著時間一來一往的回剎,阿果以電影《我城》交出了後殖民的香港之外,拍著拍著,還把自己拍到作品之中,反過來捕捉作者的大半生。就這兩方面而言,光影幢幢之間,我看到一個導演極富後現代色彩的視覺,超越了文學電影難以超越的禁境——對文學大師的仰望。 若只是要看西西的話,或許那些香港文學殿堂作品已經足夠(更甚而西西的作品亦並不代表西西本人的全部),文學電影之難得難做,在於以影像呈現幾近不可呈現的文字,就此,我就是想看陳果的導演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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掙脫美學,呈現真實的語言

與《他們在島嶼寫作I》及香港電台後來製作的《華人作家系列》不同,陳果的《我城》掙脫了文學影像的美學設定 — — 並不過於精緻、唯美、婉雅,以致呈現出來的時、地、人特別活潑。那種活潑是只有這樣的西西、這樣的陳果、這樣的團隊、這樣的香港才能衍生出來。

文字與影像的張力,恰恰反映在作家與導演之間的權力關係。面對素常置於文字之後、文學成就極高的西西,鏡頭本身已是一種入侵,一下子還要把沉澱已久的人生哲思對著陌生人說出來,格外不自然(況且她已經把這些寫過出來),陳果與西西於是生出了一個默契——這事不是拍、不是說、不是表演,而是遊戲! 有時候是陳果帶著西西玩,遊郊野、乘渡輪、 逛商場、探猿候;有時候是西西帶著陳果玩,遊土瓜灣、造熊仔、訪模型、見友人,你逗我哄,你追我逐,展現出真實人生的平常安穩。那個夏天,在無數的柔美時光(Magic Hour)之中[1],鏡頭捕捉了西西單純調皮的個性、古今中外的視野、歷練生命的堅毅及真情流露的動人,一一呼應著她的作品種類,立體而燦爛。既切合文字之中的西西,又跳脫想像之中的西西, 沒有戲劇性的事故、沒有生死大詰問,卻單單是她的存在便使人感動,作者與作品的關聯似有還無,豈不就破除了作者的權威?

在電影中,受訪嘉賓的重要性,在於評論、側影、呼應西西的文學作品,表現出她在華文世界的影響力,從而具體地織出「我城」——如果文學是我們彼此身上的記認。好朋友如鄭樹森、許迪鏘;同代人瘂弦、羅卡、董啟章;中生代陳滅、謝曉虹、潘國靈;內地作家莫言、艾曉明教授;台灣的洪範出版社、馬世芳等等,不單提出了對西西作品的個人看法,畫面也顯示了他們各自人生的所成。 董啟章在劇場、陳滅喜歡詩樂、謝曉虹在中大教書等等,一個又一個獨立的個體。

最為難得的是,除了具名聲的人物外,電影還揀選了數個尋常大眾:活字印刷的關先生、照相館的陳先生、改編《奧林匹斯》作短片的男生及西西的熊師傅Gloria,產生更不一樣的文學與城市的牽繫,在最不可能的角落,與西西在我城小奏一曲。至於每位嘉賓的訪問地點,更是一洗一般訪問片的模糊平板,逐一將受訪者拉進我城不同角落,形成一種較為流動開放的觀與看。藉著重心錯置的擺位、進退維谷的焦點、挑戰常規的畫面、推移的鏡頭,有意無意的質問:誰擁有評論文學的資格?誰在說誰在聽? 聽聞陳果在後期剪接時,幾經掙扎才得以守住奇形怪狀的嘉賓訪談畫面,「就是不要那麼漂亮」可是一種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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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謔之外,回望自身的斑駁

文學電影除了捕捉作家的生活、剪輯嘉賓的訪談之外,還以不同的媒介呈現文學作品,諸如動畫、舞台劇、繪畫等。常見的手法便是選取一段文本,由演員做出來,而另一方式則是為文本配以相應的畫面,即是文字說到海便見海,說到樹便見樹。在電影《我城》,陳果揉合兩者,選擇了一個更創意溢然的表達方法:以西西手製的熊公仔為人物,演出她們「母親」的文學作品,如《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哀悼乳房》等。

觀看《我城》時,偶有兩隻大公仔閃過鏡頭,行過日常街角,一是粉紅熊(長頸女子)、一是白頭熊(阮咸),非常搶鏡,但也教人不解。兩熊選自西西創意極高、難以歸類的作品《縫熊誌》,頑皮的陳果來了一個活演版,並給他們導戲,演出了《像》結尾夏給女主角送花的一幕,明明悲傷的訣別因兩熊過於卡通的外形,一下子變得灰諧起來,顛覆了經典原著的細膩玫麗,教人又好氣又好笑。這文本互涉打破了單一文本、線性閱讀的慣例,所有的「正文」都可以成為「正文」的「正文」,新的融匯交流得以產生。兩隻熊之間的情感交流不正正呼應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裏的不可能,及西西對動物的關懷與痛惜嗎?

白頭熊(阮咸)更演出了教人難忘的一幕:來到一個櫥窗之外, 舉頭相見一個粉紅色的模特兒,身穿單罩胸圍,亭亭的站在那裏,不垂頭喪氣,失去與缺憾如此赤裸裸的坦露在空氣之中,充滿隱喻性,既回望了西西生命之中的匱乏不安,也撫慰了女性難以跨越的創痛。這種處理手法再次挑戰觀眾的思維,孰真孰假,混和了語言書寫、文本想像與影像真實,極具黑色幽默,為導演及團隊的演出留下了伏線。

文學電影不只是紀錄片,在虛構與紀實之間,難以畫出一條清楚的線。紀錄西西的同時,我認為導演有意無意的挪用了西西《我城》筆下阿果的身份,涉進電影中與作者直接交流。 電影以陳果調動工作人員時的畫外音作開首,拍攝西西打電話叫外賣的過程,隱喻了電影及文學之中文本與作者的角力 — —故事有它自己的生命力及發展,作者左右不得。 與西西談寫信往事、舊時影評、 乳癌感悟,與董啟章談阿果/自己,至最後化身成一隻蜜蜂,與團隊構造大自然仙靈的場面。鏡頭自西西開始,一直往後拉開,西西、雲雨、蜜蜂、太陽、樹精、

花仙、地球人、白頭熊,有著作者最愛的一切,從真實拖進至奇幻異想中——過程除了愉悅之外,也展現了一個文學作者的抽象思維。郭先生評道「但如果這代表了陳果對魔幻和童趣的理解,就真成了嘻嘻哈哈,根本誤會了西西」,不正是與部分人認為西西作品並未觸及生存核心、只寫俏皮東西的誤解,如出一徹嗎?

斷裂細碎,盤根錯落的開展

西西、陳果與香港正是電影《我城》的三個支點。如果西西的《我城》鮮明的確立了香港城市與文學的主體意識,點出香港文學沒有國籍只有城籍的特徵,那麼,電影所呈現的後殖民香港,則更為迂迴複雜。這城市,在文字與影像兩種媒介之中,都是以拼貼、折衷、多樣化的方式出現,一如它的命運及歷史。若西西以年青人的聲音描繪了七十年代的香港,那麼,電影便以黑白畫面、微縮模型及回歸後境況續寫我城。

我們知道西西曾經以眾多的譬喻書寫過香港:遷徙的候鳥、奇異的浮城、肥土鎮、灰姑娘、沒決定權的小孩及充滿魔法的飛氈。 而陳果交出來的電影作品,也一再嘗試呈現這樣異質的香港。 在四五十年代,《候鳥》中西西與家人自上海遷來,電影則以舊時香港的新聞片段反覆觀看那時代的艱難與貧困、把一切戰爭與墮落置在轟轟的火車之後。及後,七十年代《我城》的經濟與想望,庶民風情在微縮模型之中得到充分的呈現,麻將、巴士站、公園、報紙檔等日常生活所構成的風景一直是西西所好奇的事物。《美麗大廈》以一幢大廈的眼睛看土瓜灣,電影則以消逝的九龍城機場及飛過頭頂的飛機喚起眾人的記憶;及至八九十年代,《飛氈》與《哀悼乳房》面對命運及回歸的種種未知前途,電影以國旗的更替、銀弊的置換,旁敲回歸的惘惑;千禧年後,《白髮阿蛾》被死亡的陰影籠罩,影像刞以西西軟弱的肉體、不息的志趣、被自由行擋著回家的路相呼應,直至近年一系列政治議題,年青人上台高呼自由意志,命運自主。 斷裂的片段歸納出城市一路走來的朦朧印象,西西筆下的香港問題如「身份」、「歸根」、「代際」、「去向」仍是今天的香港問題。

電影《我城》於2012年啓拍,並在往後不斷的城市運動之中增增補補,經歷2年的剪輯,最後濃縮成現今120分鐘的版本,在浩瀚的毛片中理出脈絡、建立流暢如一的節奏及別樹一幟的敘事風格,相信不是一句「求其」可胡混過去的。這類難以生利的文學電影,在功利為先的香港,沒有堅持獨立創作的不屈熱誠恐怕不會成事。

哀哀我城,悠悠我心

拍攝《我城》的是香港導演,所閱的是香港作家,現的是香港空間,可電影的資金卻是來自台灣,這是否反映出現今香港創作的窘境?狹迫的環境、愈見艱難的生活、一式一樣的市貌、資本龐斷的市場、氾濫的資訊、自我審查的可怕,猶如大山一座,擱在眼前。 電影以偶爾倒退的畫面及跳脫的剪輯一再質問:時間一路向前,可我們所以為的城市發展,到底是往前抑或退後?

那幕地鐵車廂中各人自顧觀看手機的畫面,正正對應西西在《我城》中的質問「對於這個城市,你是否不屑一顧?」

 

作者簡介:

倪文青,生於秋分,文創工作者,曾參與影視製作。閒時喜愛伏案爬格仔,部份作品散貼於屋企書櫃及床頭。致力對自己的不好沒所謂,並留住熱情。電郵: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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