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開啟另類武俠片時代

傳統的武俠片刀光劍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斷臂殘腿，吐血碎骨，像張澈；胡金銓的武俠片殺氣騰騰，光眼神就嚇出尿來；至特技武師時代，小說裏的飛檐走壁不是夢，徐克把令狐沖從紙上飛進銀幕；再到了電腦特技時代，武打場面超越了文字的想像力，於是導演都成了「一橫一竪」的宗師了。

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下稱《聶隱娘》）開啟了全新的武俠片時代……

訪問在酒店房間進行，推過一道趟門， 聽到馬桶「沖水聲」，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子走出來，鴨舌帽剛好遮住他的眼神……

「這位是侯導演。」公關人員說。

記者伸出手：「你好，侯導演，我是……」

他抬起頭，憨笑道：「不好意思，手濕， 一陣先……」然後把手在褲上擦一擦。

這位台灣大導演，穿着一雙類似白飯魚的布鞋、牛仔褲、白色T恤加一件黑色風褸。「我出去抽根煙。」拉開趟門走出屋外，外面有一個水池，一片竹林，彷彿進入了《聶隱娘》的世界。

「這是我看過最美麗的武俠片，重巒疊嶂、蒼茫煙波，儼然歐陽修筆下的『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可見歐陽先生並非大話文人。」記者說。整套電影也像中日台風情畫，畫面美得像山水畫。

侯導演說：「謝海盟（編劇）去神農架、 大九湖視察，拍了一些照片回來，給爸爸媽媽一看，他們都說：『嘩！原來山水畫不是寫意，是寫實。』內地真有這樣的景，不是古人想像出來的。」

聶隱娘是他大學時代就着迷的唐代傳奇小說人物。他從小愛看書，諸葛青雲、臥龍生、司馬翎的武俠小說無一錯過。「看遍武俠小說就看文藝小說説，然後是黑社會小說、翻譯小說，大學才看唐代傳奇小說。」

30年首拍武俠片

侯導演擁有鋼條身形，年輕時好打得， 屬於一邊看武俠小說一邊在街頭實踐的人，就算服完兵役不再迷信拳頭，警察還是要上門來找他麻煩，結果跑去台北半工讀藝術學校，才闖進了電影世界，成為大導演。他的電影以寫實為主，像悲情三部曲的《悲情城市》、《戲夢人生》、《好男好女》，他之所以等待30年才首次踏入武俠世界，也是因為寫實。小說《聶隱娘傳》只有一千來字，有許多神神怪怪的情景，很適合賣弄電腦特效，但從寫實的角度出發，就要花很多工夫。

謝海盟是侯導演的老搭檔朱天文妹妹朱天心的女兒。「謝海盟的父親記憶力驚人，所謂的亞斯伯格症，謝海盟也是。她小時候偷偷寫下三十多萬字的小說，卻不讓別人看。她記憶力很好，大學讀的是民族史，所以現場拍攝時，很多問題都要問她，比如農舍外有沒有乾玉米？她就說那是宋代才引進的。」

記者驚嘆原來真實世界也有像聶隱娘（舒淇飾）這樣的奇人，侯導演一邊做翻書的動作一邊說：「她看書都是這麼看的，非常快！十多歲時就寫下幾十萬字，我在內地也認識一些這樣的人，真是很聰明！」

聶隱娘10歲就被道姑帶走，訓練成神出鬼沒的刺客。當年那個聶隱娘給侯導演留下深刻印象。「名字本身很有意思，姓聶，三個耳朵，隱藏着一個姑娘，然後成了一個刺客。裏面有很多神怪的東西我不很喜歡。當然，相比六朝時期的作品，唐朝小說算是寫實。」為了讓站在樹上的聶隱娘不要太離地，他做了一些改動。比如，小說裏道姑討飯時看中隱娘，後來不顧父母反對，一夜之間就帶走了。電影裏道姑與隱娘母親是有血緣關係的，後來隱娘奉師命要刺殺的田季安（張震飾），也是隱娘青梅竹馬的表兄。於是，殺與不殺之間，就有了感情、親情的考慮，也使電影多了幾分人性。

美景極多對白極少

女主角舒淇只有九句對白，有殺人機器一般的冷酷面容，許多感情都隱藏在内心，甚至母親說出身世，她也多是沉默；來到山中與師母交代，才簡短地說：「死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亂，弟子不殺。」最後師母放她下山。「汝劍術已成，唯不能斬絕人倫之親，你去吧！」

過去的武俠片喊殺聲和劍擊聲不絕， 導演的大道理也太多，侯導演的《聶隱娘》卻讓人靜心，除了鼓聲、風聲、敲擊聲，彷彿還聽得見帷幕後的呼吸聲。

武俠世界生命如螻蟻，侯導演年輕時已對打打殺殺的場面感厭倦，所以後來喜歡金庸的小說。「以往的武俠小說説，不是少林就武當，什麼武林大會，看多了感覺沒意思。金庸的小說就比較人性化，而且有反清復明的味道，人物與來源不一樣，就比較好看。」

記者問會不會拍金庸的電影，他斷然否定。「太多人拍過了，金庸的戲劇性很強， 人物也很不錯，但實在太多人拍過了。何況，唐代的小說還有一大堆沒拍，好像筆記小說等等。」看來《聶隱娘》僅是他武俠電影的開始而不是結束。更難得是內地很多不為人知的美景，很適合他的武俠片。

「我們這次只是去湖北，就有那麼多美景，神農架、大九湖等還是保留了本來的樣子，我們往往要走很長的路才能進去。片裏的茅屋也是有人在住，泥牆、屋頂是茅草的，甚至坐的木頭凳子也是自然的。我們根本不用搭景。」除了在武當山等地外，《聶隱娘》還去日本和台灣取景。

水墨畫與打印之別

為了呈現天然的美景，這套電影用了菲林拍攝，謝海盟就在Facebook談到菲林和數碼拍攝的分別：「兩者就像一面牆和一張紙的差距，數碼拍攝拍到就拍到，沒拍到就沒拍到；菲林卻哪怕是微弱的一點點，都可以拍出層次來。」數碼拍攝便於加入電腦特效，要是專注光影和質感，還是菲林拍攝比較優勝，也許這好比是水墨畫和電腦打印的分別。

侯導演的電影不華麗，淡淡的情不是要催人淚下，而是讓人眼角濕潤。《聶隱娘》很多感情都讓給了自然美景，讓觀眾從雲霧、山林間去感受。據說，剪掉的部分多得足以變成好幾套電影，記者問導演是否把人性都讓給了大自然，他點頭稱是，何謂融情入境，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小說裏聶隱娘對磨鏡少年（妻夫木聰飾）一見鍾情，於是對父母說：「此人可與我為夫。」侯導演卻加入少年救聶父情節，並認為兩人是最適合的夫婦，「妻夫是很陽光的人，與舒淇是兩個極端。」電影裏的磨鏡少年是日本的船工匠，已有家室，最後隱娘能不能找到寄託呢？那就要看侯導演是否手下留情了。

場地：The Mira Hong Kong

撰文：吳雄

攝影：陳縱宇

侯孝賢十分欣賞編劇謝海盟（左）與日本演員妻夫木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