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野山參「一」道理

普通人要認知外在的世界，依賴的是五官和肢體觸覺，在感官以外的世界，我們可以說是無知的，但不能因為我們看不到、聽不見而否定它的存在。人的眼睛看不到紅外線、紫外線，耳朵聽不到超聲波，但科學告訴我們，這些都是客觀存在的事物，正實實在在地對我們能夠感受到的世界，起着無形的作用。

感官世界 密宗神通

我在三十多歲以前，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在現實世界之外，可還有什麼靈性、超感官世界的存在。我自命接受西方式教育和擁有科學精神，對於靈異事件、鬼神之說等等，都如孔夫子般敬而遠之，對各種宗教和天堂地獄的觀念，也只對之抱着尊重，從來沒有在思想上探究。直至有一次我的朋友介紹我認識他在跟隨的一位密宗師傅，在機緣下師傅顯示了他的神通，在無聲無息之間為房間內的眾人，在衣服遮蓋的身體皮膚上點上多個紅印，這個功夫令我不能不思考，在普通人感受到的世界之外，是否有另一重現實在運作。這個體驗令我開始對靈性、宗教，尤其是佛教，產生了興趣。

我沒有奢望師傅為我致富，只隨大隊封了紅包請他為我排難消災。師傅是廣西人，據他說是遇到一位老人，接引他學法，老人說自己來自日本，名叫空海。之後朋友跟隨師傅到日本旅遊順道尋根，我稍後也到了東京，到書局去找有關日本密宗的書籍，赫然發現空海是日本密宗（真言宗）的開山祖師，被日本天皇封為「弘法大師」。空海在公元 804 年來到長安青龍寺，向惠果求法，盡得密宗「金剛界」及「胎藏界」兩個流派真傳。空海大師回日本後，在大阪以南的高野山覓得建立道場的理想地方，自此真言宗在日本以高野山為根據地，流傳至今超過一千二百年，這傳承稱為「東密」。

當時身在東京，機票已到回程時間，南下大阪上高野山不太可行。高野山之行就此放下，之後我到過大阪幾次，多是隆冬時分，怕山上已積雪，太太對這行程又不感興趣，不了了之又十多年。我的朋友已沒有跟隨那位師傅幾年，但他半年前終於到了高野山，推薦值得一遊，於是我計劃一個人上山去。

英雄蟲蟻 眾生平等

高野山及其周邊的地方，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確認為世界遺產，吸引不少外國遊客，加上今年是慶祝高野山開創一千二百年，鐵路公司也推出了價格折扣的車票，令到日本本地的遊客亦大盛。高野山其實已是一個發展成熟配套完善的旅遊產業，交通可說便利不過，在大阪的難波車站乘「南海鐵路」的高野線，約九十分鐘便到達山下的「極樂橋」站，轉乘五分鐘的登山纜車，便到達山上的「高野山」站，車站外又有即時開出的巴士到主要景點。

我選擇首先到的是最神聖的「奧之院」，是弘法大師入定後，弟子為他建立的御廟，據說大師沒有真的離開世間，只是雲遊四海，偶然在御廟可以見到他的身影。遊客要在「奧之院前」或「中之橋」站下車，走一段兩公里的路才到達奧之院，這段路兩旁長滿幾百年樹齡的參天古杉，是山上最幽靜、最有神秘氣氛的地方，因為沿途都是千年以來日本歷史上的著名人物及家族的供奉塔和靈位，日本人都以能在往生後沾上弘法大師的雨露為莫大的庇佑。

順路先後見到日本戰國時代的大名如武田信玄、豐臣秀吉、織田信長，人世的功名利祿，最後都是歸於空寂。古老的供奉塔長了青苔，在日間的陽光和樹影下，只覺得平靜和古雅。有些大公司如 Panasonic，建了新淨明亮的供奉所，據說有滅蟲公司亦在此為升天的蟲蟻設了靈台，可說是眾生平等。

一有多種 二無兩般

我第二個到的景點「金剛峰寺」，是高野山真言宗的總本山，內有日本最大的枯山水庭園「蟠龍庭」，石頭是來自弘法大師出生地四國的花崗石，白砂則來自京都。庭院的佈局有其奧微大義，是兩條龍在守護，左側石塊是雄龍，右面的是雌龍，代表「金剛界」及「胎藏界」二而為一，即「金胎不二」。據我的了解，胎藏界指本來的佛性，如胎藏於內，亦有隱藏之義，可以說是靠近母性，故雌龍代表胎藏界。相對上，金剛界是較陽性的，所以是雄龍。我凡事喜歡盡可能簡化地看，金胎兩部，可能即陰陽相對相成，「金胎不二」等如陰中有陽，陽中有陰。佛家說「非一非二，亦一亦二」是叫我們打破對立的觀念，不要事事從差別之處看，是不易的道理。

《華嚴經》曰：「一切中知一，一中知一切」是究極之說，一是指自性真如，一切是萬法。佛學辭典中解釋為：「萬有之法，在真如法界中，雖現種種差別相，而其本體中則無絲毫之差別。種種之法，悉為絕對，而與一切法鎔融時，知其一，即知一切。如嘗海水一滴，即能知一切大海水之鹹味也。」密宗的儀軌常予人神秘的感覺，在究極義理上，我感覺它其實與大乘佛學如華嚴、禪宗沒有兩樣。

佛家所謂「一有多種，二無兩般」，若然太認真的去分析字面，真的叫西方的邏輯學家為之氣結。「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從差別之處觀之，花是花，葉是葉；從法性觀之，二者為一。統一中有多樣，多樣中有統一，放諸萬事萬物，都有這個大道理在其中。追隨弘一法師李叔同的豐子愷曾以此來談論藝術：「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藝術的三昧境。在一點裡可以窺見全體，而在全體中只見一個個體。所謂一有多種，二無兩般，就是這個意思吧！這道理看似矛盾又玄妙，其實是藝術的一般的特色。」若懂得、想得通「一有多種，二無兩般」這個道理，世間事皆可圓通無礙。
高野山上有多家寺院為旅客提供住宿和膳食，吃的自然是素食「精進料理」，今次特意留宿一宵，享受一下大部分遊客散去後的寧靜。住宿的「持明院」的料理甚有名氣，果然味道有其不凡之處，以芝麻混和的豆腐是當地及京都一帶的「名物」，蔬菜是「啖」落有其大味，這個水平的素食，能令人不再懷念肉食。生起十多年的念頭，終於實現，我一廂情願覺得跟空海大師有點緣分，在高野山上，讓我參到了「一」的道理。

文：簡國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