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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河映像與杜琪峯 不斷自我突破與顛覆

2016-07-28

杜琪峯不久前在一個座談會上,講到自己的創作道路,說過他拍電影到了這一個階段有時也不知接下來要拍什麼。就以他的最新導演作品《三人行》為例,他在創作初期就會問自己與另一主創人物游乃海:「警匪片拍到今時今日,還能夠怎樣去拍?可不可以不要重複過往飛車追逐爆炸等套路?」

杜琪峯的電影——特別是近五六年的作品,不論整體上有多成功或不足,它們從某程度上來說都是一次要自我突破、自我革新的期許。《三人行》也不例外。電影秉承銀河映像敢於顛覆既有成規的傳統,在人物的設計與描寫上特別見深意。另外,正如其他評者指出,《三人行》其實可以理解為一則香港寓言;繼《毒戰》、《樹大招風》後,銀河映像再以類型片寄託創作者對香港現況的關懷——撇開票房成敗與所謂的好看與不好看,這大概會是《三人行》最重要的意義。

Image description 杜琪峯的電影,不論整體上有多成功或不足,某程度上都是一次要自我突破、自我革新的期許。

《三人行》全片困在一所維多利亞醫院裏進行,引爆點是一宗重犯被捕事件:曾犯殺人械劫的高智慧罪犯張禮信(鍾漢良飾)被總督察Ken Sir(古天樂飾)發現行蹤,警方在逮捕疑人期間槍傷了張禮信。子彈直鑽進張禮信頭顱內,神奇的是他不但沒有死去或癱瘓昏迷,反而能夠清醒地在手術室內拒絕開腦手術。於是,張禮信就給收容在大病房內,警員輪流在側監察;在旁不停盤算的Ken Sir一方面要防備張禮信逃走,另一方面又要部署應付其黨羽隨時可能來醫院劫犯人。

另一邊廂,在醫院裏連番受挫的腦科醫生佟倩(趙薇飾)則希望能盡快替張禮信施手術取出彈頭,解他性命之虞。由此,兵、賊、醫三方就開始互相角力拉扯,他們各有目的,時而對立,時而聯手, 最後互相牽引走向無可收拾的爆炸性終局。

《三人行》表面上看來可能只是一齣一邊鬥奇謀扭橋(例如警、醫先後想騙得犯人留下罪證及失去知覺乖乖地被推入手術室,但兩次都被棋高一着的犯人識破),另一邊則有誇張的大規模駁火場面的警匪片,或許會有人覺得電影無甚新奇(除了那個給重點宣傳的5分鐘慢動作長鏡頭)或太多可觀之處。

有論者會挑剔電影的可信性,覺得戲中情節有為炮製場面而堆砌的地方,例如重犯應不會與其他病人住在同一個大病房、他的同黨應不會以自投羅網的心態進醫院赴死、他在掙脫手銬後似乎沒有逃命意欲……凡此種種,都可能令人無法全面信服、投入這個故事。然而,以「寫實」的角度去閱讀《三人行》,要求它在擬真仿實上達致某一水平,並不適切。正如朗天論《三人行》的文章所言,戲中的「人物是符號,情節只是封閉結構的演繹,或以故事合理化既定的設計和安排」。簡單來說,與其把Ken Sir、佟倩與張禮信都看成是一個全然扎根在我們所認識的真實(或社會的常態常識)裏的人物,倒不如把他們都當成是某種力量、某種概念/信念的象徵。這樣看或許會更接近電影的戲劇矛盾的核心。

Image description 從PTU到《三人行》,杜琪峯看「專業」的警務人員失職與互相袒護,態度上已有明顯轉變。

符號象徵

電影人物猶如一個符號象徵,多於一個個別的、有血肉的人物,在杜琪峯以往的電影裏也有近似例子。3年前的《毒戰》,孫紅雷飾演的緝毒隊隊長張雷,冷靜深沉,可以極有效率地完成任務,只要是工作需要,他裝笑裝淚扮什麼角色也可完美做到。張雷個性全無,找不到人性的氣息,其實一點都不「真實」;形容他是國家嚴密、強度控制的體制的化身,應該更為貼切。另一邊廂,片中古天樂飾演的毒犯Timmy仔,到最後我們會發現他是完全不講人情與原則,為了保命他沒有事情是幹不出來。

換句話說,Timmy仔其實是張雷的反面,他倆代表了兩種體制(中國的威權管治及社會主義、香港的自由市場與資本主義)一些純粹的甚至是被推到極端的品質。當然在故事裏他們都是帶有若干可信性、可以成立的人物,但要全面理解此電影的意涵就不能只往「是否真實/合理」的一路着手。

《三人行》的故事發展某程度上就恰似一個混沌的漩渦,步步下沉,而Ken Sir與佟醫生都是造就這個漩渦的最大引力。在我們的印象裏,醫生、警察都是專業人士,他們手上掌管的是人命,是法紀;因為他們有專業知識、操守與判斷,所以我們能把一些至重要的工作交予他們。

Image description 《三人行》內的佟醫生代表一種專業的身份,但她卻連番失誤。

Image description 《三人行》的高智能重犯腦袋中槍,竟大難不死,並在醫院內掀起大風波。

專業人物

「專業」一直是杜琪峯電影裏的關鍵詞,看他較有代表性的電影如《鎗火》、 PTU、《柔道龍虎榜》、《放.逐》,都不難看出主角們是多麼重視自己的身份,並且嚴肅地對待這身份/崗位所帶出的責任與含意。但《三人行》的世界是一個專業崩壞的世界。電影開始時我們以為警察成功捕獲重犯,算是有功,後來才知道Ken Sir與他的手下是在非法的情況下槍傷張禮信(Ken Sir着手下燊仔拔槍指嚇張,向他逼供,不料手槍走火),所以差一點兒就成了警方濫殺尚未被定罪的市民。

剛愎自用的Ken Sir用一句「非法都係為咗執法」來說服自己與同僚,企圖用陰謀手段將張禮信的指紋抹在槍上及令他昏迷,但兩次都不成功,結果令自己與同伴愈陷愈深。佟醫生雖自詡比所有人盡力盡心,但她把自己逼得太厲害,反而失卻專業腦科醫生必須具備的冷靜與清晰判斷。

在電影開始前,佟醫生已因手術失敗令一個青年人半身癱瘓,他的怨言咒罵當然有令佟醫生的信心動搖。到電影中段,佟醫生替另一中年男士開頸做切割腫瘤手術,她好勝心切,想盡量完成手術不願退讓,結果反而割破了病人的大動脈令他昏迷。

對於張禮信,佟醫生想的只是自己範圍內的事,只想到要盡快幫他施手術取出子彈,其餘的她一概不聞不管。因此佟醫生不惜背着警方偷偷的替他打電話給朋友(張說做手術前要先跟朋友通電),佟心想一通電話並不礙事,豈料張禮信在話筒中下格殺令,要黨羽揪出那個槍擊他的警員賠上命來。Ken Sir與佟醫生在張禮信面前皆不得要領,於是就決定聯手,以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向張禮信注射昏迷藥,把之前搞砸了的事情撥亂反正。但這一切都被張禮信及時識破,整個局面只有亂上加亂。

Image description 杜琪峯與古天樂及鍾漢良在北京宣傳新片。

兩種情懷

杜琪峯拍PTU時,也是寫一隊意欲護短的警察;那隊PTU主角在一個晚上裏,嘗試用自己的能力去為同袍修補過錯。電影沒有美化PTU的一些過界行為,他們在戲內對線人施暴力,或者聯合起來說謊砌辭,在法理原則上都沒有開脫的餘地。但電影同時強調PTU之間的情誼,着墨描寫同儕之間相知相扶的浪漫精神。

PTU裏的主角警察在理上雖然有虧,但在情的層面上他們卻是可敬的。電影對這些警察所抱持的價值有不少認同,而全片的矛盾張力也是由此而來。但去到《三人行》,創作者對Ken Sir的認同感已大不相同。Ken Sir與PTU中的任達華一樣是為了彌補同僚的過失,但《三人行》中幾乎已沒有了那種情義的描寫。Ken Sir清楚意識到不合法地槍殺疑犯的嚴重性及後果,而且燊仔犯下這個過錯Ken Sir是直接有責任的。但Ken Sir似乎從沒想過要為過失正直地負上責任;他只選擇了用更大的過錯去掩飾前一個過錯。

專業者走入歧途,不能再被信任,這一點自當不難與現在香港的境況對應。從一個錯誤裏衍生出另一個錯誤,一直像滾雪球的滾下去,何時才會有回到正軌的一天?在《三人行》裏,Ken Sir與佟醫生都是經歷一場生死惡鬥,各自目睹/經歷某種近似奇蹟的東西後才有醒悟(佟醫生看見癱瘓青年滾下樓梯後離奇治癒、Ken Sir想開槍了結吊懸窗外的張禮信時連續幾發子彈都卡在槍膛);香港往後時日若要有起色轉變,相信也少不了一點惡鬥,與一點奇蹟。

撰文 : 陸友珍

Image description 3年前的《毒戰》與《三人行》一樣,把劇中角色看成是象徵/符號或會讀到更多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