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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專訪】吳宇森 英雄求生

2017-11-21

吳宇森的鏡頭下拍過一個又一個英雄,豪氣蓋天,視死如歸。數年前傳出他患癌,做了多次手術,勝戰死神,閻王卻找上了他的英雄高倉健。不說不知,《英雄本色》中的Mark哥經典造型,靈感就來自高倉健。「我們年輕時很崇拜他。他的電影、他的性格、他的風度、他的原則,往往是我電影裡英雄人物的參考。」《追捕》重拍自高倉健主演的同名作品,自2014去世,吳大導一直想翻拍一齣高倉健的作品,以作致敬。由《赤壁》(08)到《太平輪》(14),他已有十幾年沒拍過John Woo簽名式的暴力美學電影了。新片《追捕》之中,雙槍、慢鏡、白鴿、雙雄惡鬥又惺惺相惜的場面,一一重現。大病痊癒,吳宇森回來了。

文:何兆彬 圖:Kenny Wong & Colin Lam 場地:新濠影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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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高倉健致敬

「最初我沒有想過拍《追捕》。在我拍完《太平輪》後,因為我好尊敬的高倉健先生過世了,我很想重拍他的任何一齣電影,向他致敬。」吳宇森說:「就在我尋找題材的時候,寰亞林建岳先生打給我,他說有一個現成的劇本,就是《追捕》。我很開心,看過劇本,發現這也很符合我個人風格。」香港人最愛的吳宇森導演年屆71歲了,有點肚腩,大病過後走起路來腳步有點蹣跚,但談起電影仍然癡迷,仍然不失溫文爾雅。他說自己本來想重拍的高倉健電影並不是《追捕》,「本來我想拍的是例如《驛站》(81)或《冬之華》(78),另一些題材我特別喜歡。但《追捕》也不錯,它有它浪漫的地方。」

《追捕》本是小說家西村壽行作品,原名《涉過憤怒的河》(74),76年被改編成同名電影,由佐藤純彌執導。西村於1930年出生,創作的小說中以「暴力浪漫小說(Hard Roman)最為有名,他大量描寫復仇、暗殺、暴力、性及愛情,節奏快促,劇情緊張,被稱為「暴力小說第一人」、「硬漢派小說旗手」。小說改編成的電影版76年面世,在日本票房也不算大賣,但文革過後,中國78年簽訂《中日和平友好條約》,電影以《追捕》名字,配上普通話對白在中國上映,戲中描寫高倉健飾演杜丘被嫁禍搶劫強姦,他那寡言硬漢形像,及敢愛敢恨的女主角真由美,都是中國人從沒見過的解放人格。電影火速大熱,中國上一代對電影念念不忘,這自然也是電影公司要重拍的主要原因。

不過日本電影公司卻不願賣出重拍版權,「電影公司最初想重拍電影版,但電影公司不讓出重拍版權。結果公司購下原著小說。其實我們拍的是小說,並非電影版,雖然故事主體也是一樣,但情節上有改寫。」吳宇森:「小說畢竟是六十年代的,我們把它改編成現代的,編劇們都很謹慎的工作。我們喜歡《追捕》以外,這齣戲最主要是用來紀念高倉健。」

Image description 高倉健《追捕》1978年造型。

Image description 《追捕》中雙雄(左:福山雅治、張涵予)持槍的鏡頭,仍然很John Woo。

Mark哥形像來自高倉健

吳宇森年少時崇拜高倉健,二人後來相識,曾有意合作拍片,但隨着高倉健2014年去世,計劃無疾而終。高倉健曾拍下一部部硬漢電影,戲中他有淚不輕彈的英雄形像,造就了吳宇森。「我們年輕時很崇拜他,除了他的所謂硬漢形象,也是由於他是一個很有性格的演員,形象很重情重義。他本人也很感性,好有古代俠客的精神,我甚至想像到他就是中國的荊軻,荊軻的形像就是高倉健!因為,我很喜歡荊軻及《刺客列傳》的人物。」

內是重情義,輕生死;外是墨鏡和黑色長褸。一直有傳,《英雄本色》Mark哥的經典形象,中褸墨鏡,靈感就是來自高倉健,吳宇森:「高倉健不只是有重情重義的形象,他也很穩重、世故,不會隨隨便便的。我也喜歡高倉健的形態,他戴太陽眼鏡、穿中褸,所以拍《英雄本色》時,我們就把它放到周潤發的身上去。」成長年代的英雄人物,往往造就了一個創作人的理想價值。其實不只Mark哥,大導演後來每次設計英雄角色,都總想起了他,「他的電影、他的性格、他的風度、他的原則,往往是我電影裡英雄人物的參考,給我好多創作靈感。我不論設計周潤發也好,John Travolta也好。他們的動態、動作都很接近高倉健。」

原版電影《追捕》的主要魅力,沒有人能否認,是來自高倉健主演的杜丘,要找人代替高倉健難度很大吧?「不可以說找人代替高倉健,高倉健是沒有人能夠代替到的。周潤發就是周潤發,高倉健就是高倉健,精神上是各自獨立的,我拍的時候也免除了這種壓力。我不是在拍另一個高倉健,我是在拍另一個演員(張涵予)。畢竟世上只有一個高倉健!所以,拍得反而比較輕鬆一點。」他笑。

Image description 周潤發《英雄本色》1986經典造型。

「英雄通常比較孤獨!」

談英雄,會想到荊軻及《刺客列傳》,吳宇森心中的英雄形像,多少帶悲劇及浪漫性。為了理想,為了正義,即使赴死也從容就義。「英雄是很易被人誤解的,通常也比較孤獨。英雄做出來的事不容易被世人賞識,所以悲劇可能是感嘆!有好多人,為了理想而犧牲,盡了力又還不了心願,這令人覺得有一點悲哀。但精神上,他們捨己為人是很偉大的,跟對方有惺惺相惜的感情,也好像古代俠客的那種重言諾、輕生死的精神,這種豪氣,是很值得稱頌的。」

要了解吳宇森心中的英雄形像,可從他成長年代的電影中理解,但除了電影、文學,也來自戰後的環境氛圍,「文學及時代環境對我的影響好有關係,因為我們成長的年代,跟戰爭、革命相距不遠。除了歷史及文學,我一直很崇拜人人戰士,為國家為理想為民族犧牲的人物,他們將國家及世界的命運改變了。我覺得,以往的年代是一個真正浪漫的年代!那是一種情懷,不只是對所愛的人,也是對自己江河大地,懷着豪邁的氣質、改革的精神,不論是那個朝代的人物,我都很佩服。」

「當然,除了這一點,也是宗教的原因。」吳宇森成長於貧窮家庭,年幼時父親患肺病,就學時入讀教會學校,從小篤信基督徒。年少時住徙置區被欺負,往往躲進教堂,他曾自言只有在教堂才找到安靜,「小時候我是頗虔誠的基督徒,受基督徒影響頗深。例如說愛人如己,關懷幫助別人,在患難之中關懷別人,這也跟中國古代的俠義精神很相近。電影裡面,我多少有被宗教影響的感覺,當然影響的是好的一面。但不論宗教也好,文化色彩,好的人文精神我都敬仰。」耶穌道成肉身,被釘在十字架上,犧牲自己,到底祂成功了沒有?英雄的成敗又該怎去定義?「譬如你說耶穌的犧牲精神,祂是精神上的象徵意義,多於實質及邏輯性上的意義。祂的犧牲,是為了所有人去做,不是單純為祂個人。一個輕生死重情義的人,是很一致的,完全是為了他人著想的。自從對宗教更開放之後,我會知道全世界所有人,內心都有正義感。」談到自己小時候是虔誠基督徒,吳大導語帶內疚,他自言現在幾乎已完全沒有返教會了,「不過,我會繼續有自己的信仰,也用很坦然的方式去接不同的宗教,讓我了解更多的做人方式,令自己學得更多,對世界有較遠大的看法。」

英雄視死如歸,但九十年代到了美國生活及工作開始,大導演對英雄的理解及演譯有了變化,「生死這回事,西方與中國人是有點分別。中國人好相信為了朋友或理想為國家,可以犧牲自己。但在西方宗教背景及生活上是有所不同的。他們的英雄,不是求死,而是求生的。只有生存,你才可以幫助更多的人;如果你死了,反而只是做了一件小事。要明白,西方的英雄是求生的。」他說:「你信基督教,耶穌雖然死了,但後來他又復活了,這個訊息在我現在信仰裡,人就不是那麼容易輕生死的。」英雄求生,這體現了在他身上,拍《太平輪》(2012)時傳出他患癌的消息,這回遇險的不是創作之中,而是現實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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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未拍出完美電影

談到患癌對他的影響,John Woo有點動容,欲言又止,過了半響說:「當時我生病,我就想,如果我還沒有拍出一部十全十美的電影,一旦走了,就會很遺憾!所以我一直在追尋心目中理想的電影。後來病被克服了,我等於有重生的機會,我很珍惜,在可能的範圍來我會繼續追尋電影夢,繼續拍好電影!」他曾在訪問中談過自己一頭樁進電影工業裡,拍《太平輪》時才想到太太像戲中女主角,在家裡癡癡的等自己的男人回來。上映前,在宣傳活動中他擁着妻子共舞,以表恩情。但作為影癡,病一好了,即使已七十一歲,電影夢還是要繼續。

創作四十載,世界知名,但吳宇森仍然覺得自己未拍出心中的完美電影,「未㗎!雖然我有幾齣電影頗受歡迎,票房又好, 但我以往的電影,我自己一齣都沒有重看!」他笑著對過往的作品耍耍手,「每一部戲都有瑕疵!都有點遺憾,都有點缺失!就算《英雄本色》我都成日好後悔,為什麼沒有把張國榮那角色寫好一點,寫得深情一點,我覺得寫得太表面了,而且電影剪得太短。另一些戲,這邊音樂太多,太似電視劇了,另一些對白好幼稚。」他感嘆:「為什麼我們這麼努力去做,但拍出來還是讓人覺得我們的電影,有時幾幼稚!?為什麼我們沒機會拍出文學性重一點的作品,例如像《沙漠梟雄》《七俠四義》那樣的電影?它們又有文學性又有藝術性,對白擲地有聲,是很有意義的,所以我還是在追尋中。這是我自己的追求,但除此以外,我也希望能碰上資深的編劇,幫助我找到這理想的電影。」

吳宇森成長於戰後,那一代的文藝青年,總想着文以載道,以作品改變世界。幾年前,他拍出歷來改變最大的電影,完全放棄了雙槍、慢鏡、暴力美學,以女性角度拍出愛情故事的《太平輪》,成績卻是歷來最差,不過他並不後悔,「拍《太平輪》本來除了是想拍一段歷史,第一次想拍女性為主的電影, 同時也想拍一齣高特技的電影,讓國內團隊有新的經驗。」他回想當初,「也因為我有一次本來要拍一部《飛虎隊》電影, 是中美演員合作的。當我到了美國面見演員,正在面試時, 二十來歲的他們中,有二人突然向我道歉:『導演,不好意思,我沒讀劇本前,我不知道原來日本攻打過中國!』原來他們完全不知道亞洲戰爭,美國人從小的教育,只重視歐洲戰爭,所以他們對我們的歷史,完全不清楚。即使是近代史,連亞洲戰爭他們都不清楚,這是不是很令人難過?我在外國的生活的日子久了,我知道他們對我非常尊重,但無論如何,他們對中國人的文化、做人原則、生活等都並不理解,更別說歷史了。」於是他想到,將當年的歷史事件,以國際化的形式呈現,希望能讓外國觀眾也能看見,「結果大家都知道成績是很不理想的,但即使不理想也好,起碼我每拍一部電影,是有目的的去做。」

「如果我還沒有拍出一部十全十美的電影,一旦走了,就會很遺憾!」

Image description 《追捕》拍攝現場。

別人的故事

新片話題之一,就是他的暴力美學回來了。出道時吳宇森當過張徹副導演,張徹的主角戰至腸穿肚爛,也不哼一聲。奮戰時,好漢總是咬着門牙和血吞,但吳宇森的暴力呈現就更浪漫化了。吳宇森式的動作片總是槍如雨下,周潤發曾形容他在片場跟平日是兩個人,「當一喊Action,槍戰展開,所有工作人員都以雙手掩耳,除了他自己。他享受爆炸及子彈。」新片製作費相當高昂,不過吳宇森承認這次與以往有所不同,「拍《追捕》有時預算超乎我們想像,在日本拍戲,原來好貴!比美國還要高!」

「我以前拍的《英雄本色》、《喋血雙雄》甚至《辣手神探》,都是個人化的電影,故事、人物甚至主題都有我自己在裡面,因為有我的思想感情,所以拍出來,可以叫做吳宇森作品,是導演作者的電影。」新作《追捕》雖然充斥着雙槍、雙雄等簽名式的慢鏡,但創作上有所不同,「《追捕》不同,它是別人的故事。我只是把它重新包裝,把它拍出新意,所以在動作設計上是有多少不同。以往我的動作設計,是把它融合了感情成份,甚至把動作人性化,現在《追捕》是趨向於James Bond式的電影。所以上次在威尼斯首映後,有西方朋友就跟我開玩笑說:下一部James Bond應該由你來拍嘛!(笑)變成了戲中的打鬥形式,是有文化背景的兩人合作,再運用兩支槍, 著重刺激及緊張感,個人感情成分比較少。」他強調自己的職責,是令電影豐富,製造刺激感。可以理解,這次他儘量替老闆把電影拍好,比較個人作品,要留待下次。

《追捕》原作是一個好人含寃的故事,情節側重主角杜丘(高倉健)被陷害,亡命天涯,遇上了對他情深一往的女主角真由美。重拍版變成中日韓合作的大製作,戲中大量動作場面,吳宇森側重描寫張涵予及福山雅治這「兵賊」雙雄之間關係的轉變,「以前的《追捕》,因為故事發生在日本, 情節圍繞在高倉健身上,愛情線沒有大發揮,故事整體就是描寫警察跟被寃枉的罪犯身上,愛情線好淡。新版本來想加強愛情線,但後來故事發展的路線太多,愛情的描寫,只好變成了江湖上的兒女情,及一個失落的女人,想替丈夫報仇。新片離不開對友情的描寫。」

「拍攝時候,我發覺中國日本韓國演員的關係,有點巧妙,是不是就像今天的處境?所以我想集中寫友情上面。戲中中國人(張涵予)跟日本人(福山雅治) 二人有很多磨擦、誤解, 後來由誤解惺惺相惜,做了朋友,一起去對付共同敵人。至於韓國人夾在中間,想愛又不能,到最後只能在淒酸的環境中消失,我是不是可以將自己的訊息套入電影中?人對於現在的世界,是不是能做點甚麼呢?到最後,歸根究柢,無論發生甚麼關係,世界上還是有很多好人,大家還是可以做朋友。」

從徙置區成長,成為國際知名大導演,拍過經典電影,也遭過滑鐵盧。成過敗過,跨過死門關,吳宇森始終覺得人生是美好的,這也是電影想傳遞的訊息,「我一直是樂觀的,對於這世界我絕不是悲觀的。即使每天都有我們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 但歸根究柢,世界以人為本⋯⋯我一路都沒有放棄過!好多時我冷靜地回看自己的一生遭遇,從無到有,好幸運,我遇到好多好好的人,給我工作或跟我一起工作,不論是在香港或內地、荷里活,都令我做到理想中的人,好多好多人對我有好多幫助,所以我很感激這世界。可能不是那麼多人像我幸運,但我會看到,世界還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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