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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資深女記者 呈現北韓真實生活

2014-08-25

北韓對於許多人來說,是謎樣的國度,連年饑荒的消息,整齊劃一的表演,領導人死去時呼天搶地的情境,均充滿獵奇的想像。美國資深女記者Barbara Demick對北韓的敍述,卻是從其一片漆黑開始,從脫北者的眼光出發,一步步將這個沒有燈光的國度點亮。

在這個極權統治的國度,除了饑荒和舊建築,還有愛情與親情。北韓人從小在謊言中成長,卻並非所有人都盲目相信政府,只是無法道出。這些細節很難在新聞中看見,因此成為Barbara的採訪重心。「作為一個記者,你需要探索得更仔細。從我初當記者時就明白:一個好故事值得花上寫二十個普通故事的時間。好故事不是一些死板的資訊,必與人性有關。這樣,無論是什麼地方的讀者,都能感同身受,並從中反思。」

Image description 美國資深女記者Barbara Demick認為,平凡人物的小故事比起大敍述更值得探索。

Barbara出生於美國新澤西州,耶魯大學歷史系畢業,由於對於許多不同範疇都有興趣探索,最後選擇以記者為職業。1984年,她在新澤西州一份本地小報The Hudson Dispatch找到第一份工作,擔任商業新聞記者。轉過幾份工作後,在1993年,她獲《費城探究者報》(Philadelphia Inquirer)派往東歐,採訪東西德統一後的經濟情況。然而她還沒有機會撰寫相關報道,歐洲就已經為當時爆發的波斯尼亞戰爭而震動。原本為經濟記者的她無端成為戰地記者,深入當時的主戰場薩拉熱窩。

南斯拉夫解體後,波黑(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宣布獨立,卻因種族宗教之間的分歧爆發內戰。薩拉熱窩為波黑的首都,被敵對的塞爾維亞軍包圍,在1992年開展長近四年的「薩拉熱窩圍城戰役」,城內民眾常被隨意殺害。「接到工作指示時其實頗害怕,因我毫無這方面的經驗。當時我不斷說,我一定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結果一留就是數年,直至戰爭完結。」

當外國記者都在大事報道戰爭走勢時,Barbara卻挑選了另一個角度,聚焦一條當地街道的平凡人物生活,每一個故事都有血有肉,得到不少回響。「這種採訪方法在今天很盛行,但在當時卻是異類。」

她幾乎每天都寫一個當地發生的故事,隨後它們被結集成Logavina Street: Life and Death in Sarajevo Neighborhood一書。「美國人有時很孤立,很難讓他們對歐洲發生的戰爭發生興趣,因此我們想找一些方法,令更多讀者能投入其中。當你透過某群人的眼睛去說這故事,讀者就能容易設身處地去想像,產生同理心。只要你認識了一條街道,你就能認識整個地方。」

自此,這種角度成為她採訪關注的重心,不再是整體形勢分析,而是以平凡小人物的目光,呈現當地生活。「專注在小地方也有另一個好處:你可以很容易就追查到他們所說事件的真實性,因為可隨時向他們的鄰居查證。」在這些小故事中,她看到的不再是冰冷的死傷數字,而是一個又一個有血有淚的親身經歷。「一百萬的死亡數字,聽上去微不足道,但深入了解後,才發現死一個人已經太多。」

其後在南韓時,她也採納了相近的方法,與超過一百個脫北者進行訪談,最後把資訊和六個人物的經歷,結集成Nothing to Envy: Ordinary Lives in North Korea(《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對當地生活的描寫甚為鮮活。

Image description Barbara曾到東歐、中東、韓國等多個地方工作,如今為《洛杉磯時報》駐北京辦公室主任。

採訪從人出發

波斯尼亞戰爭結束,她被派到中東,卻在911事件發生前兩周離開。「當時中東一片平靜,毫無大事件發生的預兆,那時工作還挺悶的。」離開後,她選擇飛去南韓,接下《洛杉磯時報》駐首爾記者的職務。「911事件發生後,我還等他們把我調回中東,因為我在那邊有些人脈,能得到與拉登相關的消息。但最後還是留在南韓。」她笑言,自己其實是喜愛到衝突現場工作。「駐外國記者總是說:好的地方總是太好了,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對記者來說不是好事情。」

當時她負責的是南北韓整個區域的新聞採訪工作,然而北韓無法讓美國記者通行。「當時是布殊上場的時候,北韓和美國的關係鬧得非常壞──儘管本來就已經很壞。」同行的記者有手持加拿大或英國護照的,能取巧得到簽證,偏偏Barbara手上只有美國護照,被拒諸門外。對方愈是隱藏,Barbara對當中發生的一切便愈好奇,非要了解不可,因而轉向採訪南韓的脫北者。她笑言,《我們最幸福》可說是在無奈挫敗中生成:「或者是屬於記者的一種偏執。」

「或許我一向都對一些被強行劃分的地方有濃厚興趣,例如剛脫離分裂狀態的柏林,被軍隊強行隔絕的薩拉熱窩,到被兩方割據的城市耶路撒冷。如今冷戰時期已過去,東西德早統一,南北韓的分裂卻像永恆,不曾有什麼變化,與外界仍完全隔絕。縱使手機已傳入,仍無法輕易與裏面的人聯絡,是一件很難以置信的事。」

於是從2001年開始,她幾乎每星期都與脫北者傾談,希望能重塑當地的生活面貌,成為《洛杉磯時報》一個固定的專欄報道。「我有興趣的是,在那種極權統治的環境下,人性和靈魂會變成怎樣?」她不放過日常生活每個最微小的細節,從吃什麼、玩什麼、住的環境等,都仔細探索,連約會的方法和性知識她都問了。原來在北韓社會中階級分明,高幹子弟與低下階層的女子約會,要挑夜裏秘密進行,因為路上街燈沒有電,四周一片漆黑。當地性教育貧乏、二十六歲的女教師仍不清楚女人是怎樣懷孕,戀愛六年才第一次接吻。

在書中,她挑選了六個人的經歷為主軸,只因他們都是擅長說故事的人,也願意分享自身經歷。「我也考證過他們說的真偽,例如他們故事中提及的人,我也會與他們進行核對,而且經過多次述說,他們所說內容也沒有矛盾,因此我相信他們都是可靠的。」

她感謝這些受訪者貢獻了許多時間給她,「每一個故事背後都有無數次的訪問。每個主角都要重組自己的人生,需要很有耐性,尤其是我不諳韓語,要由翻譯轉述,每次訪問都花上一整天時間。」

書中不少場面都富有畫面感,細節豐富,Barbara強調,每個環節都有它寫作的根據,並非憑空推想。除了她自己做的資料搜集,受訪者居功不少。「他們回憶起自己的經歷時,總會出現許多畫面,我總會抓住某些場景,要與他們經歷一遍又一遍。」

「就好像美蘭和俊相在電影院邂逅的一幕,除了從兩位主角聽到故事,我也去蒐集當地電影院的照片,並把當時上映的政治宣傳樣板戲看了一遍──南韓政府也有收藏這些電影,作為歷史記錄的一部分。然後我再以這些資料與他們傾談,請他們深入回想一下,當時他們穿什麼,天氣怎樣。有些他們記得,有些不,但我不曾捏造任何事。一個人一生中,總是有些片段是他們記得非常清晰的。」

「擁有準確記憶力的人,未必是最受教育、獲取最多知識的那一批人,像只有師範程度的美蘭,她只是一個幼稚園教師,卻擁有非常電影化的記憶方式,尤其是對影像的記憶非常清晰,像是她回憶自己偷走到平壤探望男友,那時正值黃昏,她看到男友的剪影在餘光中移動,雖然背着光,但她仍從細微的燈光變化看到他在笑。我永遠無法像她那樣富創意和詩意。」

然而無論記憶力好壞,脫北者都對一件事印象異常深刻,那就是金日成的死。「就算記憶力再差的人,都能準確描述自己收到死訊時身處哪裏,身上穿的衣服及正在做什麼。這是他們回憶裏的觸發點,正如911事件於美國人一樣。」

Image description 北韓物資缺乏,醫院縱有能力製作靜脈輸液卻沒瓶子裝,病人需自攜瓶子,通常是啤酒瓶。(世界糧食計劃署圖片,2005-06年攝)

顧及不同聲音

作為一個報道者,她希望自己儘量站在中立的位置述說這故事。縱然北韓極權千瘡百孔,但無可否認,在開國早年,當地人民曾經歷過一段富足穩定的日子,免費的醫療和教育,令生活各方都得到保障。「當時他們只要安分守己,就能得到溫飽。」

在挑選聚焦人物時,她也想盡量顧及正反兩方的聲音,例如對北韓政權非常忠心及對過去日子有不少正面評價的宋太太。「不少脫北者對北韓的評價都是負面的,他們未必是說謊,但只代表一個角度的觀點。」

與其他脫北者不同,就算饑荒餓死了老公和兒子,宋太太也不曾想過逃離,只是因被女兒欺騙才誤打誤撞地離開。而另一位脫北者俊相,也非因生活困難而離開,作為最高層的知識分子,出身優秀,在當地的前途也無可限量,卻因為想追尋思想上的自由,而選擇獨自逃離。美蘭一家則因為父親臨終遺願,要他們把死訊帶給南韓的親戚而離開,對北韓也沒特別的怨恨。

如今Barbara雖然被調派北京工作,但對北韓的情況依然關心。在書中,不少脫北者都經歷過饑荒最嚴重的時期,幾乎每天都有人在街上倒下,就此死去。「一個十八歲的脫北者比南韓十八歲的青年要矮十釐米左右。」過去兩年北韓遇上好收成,加上金正恩逐步開放市場,情況有所改善,但Barbara指出,民眾營養不足的情況仍普遍。

「我在中國也採訪了不少脫北者──許多都不是完全的脫北者,只是逃出來工作和賺錢,再回去改善生活。這些人多不是最窮的一批,而是有點錢和人脈,取得合法文件通關。他們在北韓從日出工作到日落,得到的卻只是粟米而非白米做糧食,家裏有人生病時才獲發雞蛋,就算養豬,也只是拿牠來換取其他糧食。不少人仍生活在飢餓的邊緣。」然而這些都不容易被到訪北韓的記者看見。「不少記者只准逗留在平壤,那裏的人都吃得飽穿得漂亮,過去兩年,他們投入更多錢,令其看起來更現代化。」

Image description 2005年,平壤的學生正在上手風琴課,當地的教師都必須懂得彈奏手風琴,為學生伴奏和演唱。

北韓最大謊言

這個極權政體為何能維持如此長時間的統治?Barbara認為,是因為當地民眾不曾也沒有能力作出改變。「我相信如果有改變的力量,那一定是從內部開始,而非從上而下的。」而國與國之間微妙的關係和利益考慮,也令北韓形勢得以維持。「中國雖然對金正恩非常不滿無奈,但她不會讓北韓倒下。而南韓人也不想北韓政府倒台,害怕二千萬的飢餓親戚會一下子南下。美國也不喜歡改變北韓,因為這樣她就沒理由繼續在南韓派駐軍隊了。」然而北韓人的利益,又有誰會為其考慮?

既然無法改變,中國改革開放的路會是北韓的前景嗎?Barbara表示,她個人希望是,但改變並不容易。「無論你喜不喜歡中國政權,他們在人民心中有一定的合法性,因此經濟改革得以發生,但在北韓,其合法性是非常脆弱的,因此才害怕改變。正如在北韓最大的一個謊言:『我們沒什麼需要羨慕(We have nothing to envy)』,也成為了我書的標題,如果大部分人都能看到外面世界,這個謊言就會被刺穿。」一旦接觸外面的世界,民眾便會發現此地政權的種種的不合理,反抗力量因而產生,自然非極權政體所願。「他們雖然也不想民眾繼續飢餓,也知道要引入外國投資,與國際接軌,但害怕因此失去對社會的掌控。」

在書後長長的鳴謝名單中,最後一個是她兒子,她感謝兒子的耐性,為了寫書,她犧牲了不少親子時間,兒子也體諒地陪伴在旁,與她一起伏案寫作,創作自己的故事。北韓的故事,兒子已聽了很多遍,因此興趣缺乏,甚至不願意去翻一翻書頁,然而這本書如今也被不少美國高中納入指定讀物中,似乎無可避免也要看一看。「我也希望更多不明白冷戰和北韓的青少年能看此書,尤其是這段歷史每每被美國人迴避遺忘。」

撰文︰張綺霞

攝影︰郭錫榮

Image description 從衛星上看去,北韓一片漆黑,與鄰國的繁華閃亮截然不同, 最光的平壤也只有丁點亮光。

Image description Barbara曾任戰地記者,圖為她1994年趁停火期間,在薩拉熱窩的一間被炸毀的酒店房間中工作。

Image description 《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以六個脫北者的經歷為主軸,將當地生活重現。

Image description 在北韓學校的外牆上,常繪畫着精神飽滿,神情快樂的男女童人像,與現實形成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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