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當代日本動畫一流人物 還看導演今敏

上個月底，日本動畫導演今敏剛過了半百冥壽。8月中的時候，資深動畫人盧子英與紀陶在灣仔動漫基地也辦了一場講座，回顧今敏的成就。最近香港斷斷續續地有優秀的日本動畫公映/重映，宮崎駿、高畑勳、大友克洋、細田守等的作品又再惹起影迷一時的興奮與討論；要數當代日本動畫界的一流人物，今敏絕對是必不可少的名字。今敏於2010年8月因胰臟癌逝世，享年四十六歲，他的主要作品有四部動畫長片──Perfect Blue、《千年女優》、《東京教父》、《盜夢探偵》，以及電視片集《妄想代理人》。斯人已遠，今日重看，他留下的電影是否仍美麗如昔？

在早前另一場「日本動畫界巨人」系列的座談中，馮慶強與盧子英提到押井守不注重感情的描寫。押井守容許自己戲裏的角色沒有表情，他感興趣的是對某些抽象狀態的刻畫以及帶有哲學性的思辯，世俗的人情與人際關係在他的世界裏不佔重要的位置。押井守這方面的特色可證諸於他一些較有代表性的作品，如《天使之蛋》、《攻殼機動隊》、《青空之行者》。

今敏曾負責押井守的《機動警察》電影版第二集的構圖，也曾共同製作漫畫《Seraphim 2億6661萬3336之翼》，故此兩人在創作上頗有淵源；今敏與押井守大部分的作品都有強烈的科幻/幻想色彩，其中又以美國科幻小說作家Philip K. Dick對他們的影響尤為明顯。然而，從某個角度去看，今敏與押井守又是那末的大異其趣。相較之下，今敏的作品不但對人的心理變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的情感有深入的描寫和探討，而且他對「人」是完全的充滿信心與希冀。如果押井守電影給人的印象是冰冷、抽離，那麼今敏的電影就是無一例外地讓人感到溫暖。

溫暖成長主題

為什麼今敏會讓我感到「溫暖」呢？或許可以從一個時常在他作品中出現的主題說起。今敏電影的故事經常是關於角色的成長、轉變，這種轉變多體現於角色如何與自己的過去或性格裏的某些部分磨合、和解。這個主題在今敏的處女作Perfect Blue已見雛形。少女未麻是歌唱偶像組合的主音，在經理人公司的安排下，未麻將會獨立發展，向影視圈進發。未麻處於轉型關口，她的焦慮與惶惑日趨顯著；當她決定接拍電視劇集中的一場強姦戲後，未麻就開始見到另一個自己──一個保持偶像歌手打扮的未麻。出現在鏡子或者玻璃中的偶像未麻，多番質疑未麻放棄歌唱轉而當演員的決定，並且宣稱自己才是真正的未麻。偶像未麻對未麻說，那一個演出強姦戲及拍攝大膽沙龍照片的未麻，已是一個污穢的女人，早就不得觀眾喜愛了。

偶像未麻就好比是未麻的潛意識，當未麻開始自我懷疑、失去信心時，那些未麻極力抑壓以及拒絕面對的想法，就通通透過未麻幻想裏的偶像未麻表達出來。未麻決意要成為女演員，告別偶像歌手的身份，因為她知道偶像歌手的發展前途有限，而且作為一個以青春可愛形象作招徠的偶像，是不會得到觀眾太多尊重的。未麻剛開始任演員時並不順遂，即使經老闆賣力周旋，未麻亦只能演上只有一句對白的閒角。另一方面，未麻昔日所屬的組合Cham！在她離隊以後，唱片銷量竟節節上升。在這個情況下，未麻感到迷失，對自己選擇的道路失去信心，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及至電影後半段，未麻的自我懷疑愈演愈烈，她到最後甚至懷疑自己的存在，覺得自己不是真實，真實的是偶像未麻。

一體兩面概念

Perfect Blue另一個重要的角色是未麻的經理人留美，她在電影裏的塑造有成功也有失敗的地方。個子略胖的留美對未麻體貼備至，猶如一個大姐姐；留美曾經多次在經理人公司的老闆面前力諫，爭拗未麻轉任演員是否適合她的出路。而當留美在屏幕中看見正在拍攝強姦戲份的未麻，親睹她被齷齪的淫漢肆意凌辱，留美的眼淚更是流個不停。留美與未麻的關係在頭三分之二的Perfect Blue裏，是顯得多麼的堅實、可靠；在風急浪高、競爭激烈的影視圈中，留美給未麻提供了一份親切可貴的關懷。

可是，到了電影最後的部分，筆鋒一轉，竟然揭開偶像未麻的真面目就是留美。電影在早段已有輕輕帶過留美曾經亦是偶像歌手，但星途暗淡；電影安排留美實有人格分裂，已近中年的她依然迷戀往日在舞台上接受歡呼的日子，無非也是想跟未麻作一個明顯的對照：留美猶如昔日的未麻，而今日狂亂失常的留美也有可能是未麻的將來。假如未麻繼續迷失，不能在幻象與現實中分辨出真正的自我，那麼未麻以後就很有可能變成留美。

雖然今敏的意念清晰，這個一體兩面可正可反的概念也用得恰當，但最令人感到遺憾的是這樣的一個劇情逆轉，就使得未麻與留美一直在戲中建立的親密關係變得不可信、虛假，兩人關係裏原有的意義──如兩個女子困難環境中的互相支持、關懷──幾乎都給一掃而空。是不是今敏在電影最後的部分急需找一個可以圓滿地收結故事的線索與疑團的方法？抑或他早已決心要將留美寫成未麻的反面？不過，Perfect Blue最尾一場倒也是略為補救了這個致命的缺陷。

電影結局是未麻到精神醫院探望已經完全陷入幻想裏去的留美，留美說知道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再見到真正的留美。離開醫院時，門口的姑娘竊竊私語，思疑她不過是跟演戲的霧愈未麻長得相似而已；上了坐駕，脫下墨鏡，未麻向着倒後鏡裏的自己，充滿信心的說：「不，這個我是真的」。Perfect Blue最後一幕篇幅不多，但可以看見的是未麻成熟了。一方面她沒有忘記以往對她有恩有情的留美，另一方面她也克服了內心的不安與疑惑，煥然一新的重新上路。

兩個自己對抗

Perfect Blue裏講的內心鬥爭，一個清醒的自己與蘊藏底下的某個自己互相對抗，這個主題在今敏最後一部長片《盜夢探偵》有更完善的發揮和延續。《盜夢探偵》的主角是負責開發高科技機器DC Mini的女博士千葉敦子，戴上了DC Mini的人，他們的夢境就會接通，這項科技將會大大改進對病患者的心理分析與治療。平日不苟言笑，一本正經的敦子，在下班後有另一個身份，那就是打扮輕便、個性開朗爽快的少女Paprika。Paprika利用未完成開發的DC Mini，偷偷的替一些受噩夢纏擾的人解決煩惱。在電影裏正在找Paprika幫忙的，就是一個中年的警察探員粉川。

《盜夢探偵》甫開始，我們就已經在粉川的夢中，先是見他被一個他信任的魔術師「出賣」，然後是一連幾個Paprika協助粉川在夢裏逃亡的奇想場面，最後粉川眼前看見的，就是一個重複又重複地令他不得安寧的畫面：一個男子在長長的走廊裏，中槍倒地。表面上這個斃命的男子是粉川正在調查的一宗兇案的死者，因為粉川久久未能破案所以這個映像一直深印在他腦海中。但有趣地，隨着劇情發展，當Paprika再次進入粉川的夢裏助他解難的時候，粉川的主觀想像竟然對那個重複出現的場面有新一番演繹。粉川看見那個以無限緩慢的姿態墮地的死者是他自己，而開槍的兇手呢，又是他自己。

為何如此？當Paprika 多次嘗試進入粉川的夢，解放他壓抑的潛意識後，粉川終於漸漸透露有關他少年時代的往事。原來粉川年輕時醉心電影，也曾用八米厘的簡便機器拍攝警匪追逐場面，但是到了後來，粉川不但放棄了他的夢想，而且更刻意地拒絕電影，對別人說他不喜歡電影。那一個夢想長大後要成為名導的粉川，在年少時候給自己「殺死」了。

《盜夢探偵》裏的敦子與粉川，互為映襯對照，兩人各自都有相同的問題，都同樣的要面對另一個自己，他們的配對就好比Perfect Blue中的未麻與留美。敦子日常非常嚴肅，不容得半點鬆懈錯漏；她為人雖 然精明能幹，但與同僚相處時往往顯得冷漠、平淡，與她化身成Paprika後的奔放性情截然不同。敦子在調查DC Mini被盜事件時，Paprika曾出現提醒她要小心，卻給敦子說她多事，不應出現。然而，到了電影後段，當敦子在夢境裏身陷險境時，卻是Paprika現身去拯救她。

千葉敦子是一個極端地外冷內熱的角色，她一直抑止對身邊的人的感情表達，尤其是對她心愛的機器天才時田浩作。時田是一個超級大胖子，但他在科技研發方面有很高的天分；他為人比較單純、率直，一說起DC Mini就馬上興高采列地說人與人之間能夠分享夢想是多麼美好，但他倒忘卻了這個科技可能帶來的危險。

電影開始時，時田夾在升降機裏，動彈不得，要靠敦子用強把他拉出來；去到電影後段，在夢境世界裏，時田變成了一個卡在大廈裏的巨型機械人，這時巨大化的敦子用同樣的方法把他拉出來──片初的那一幕重現一次，但不同的是，脫困的時田與敦子跌坐在另一部升降機裏。門扉關上，四周幽暗，從背後攬着時田的敦子對他說出了愛慕的心聲。

這個其實是敦子自己的夢，而繃緊的敦子在之前也感嘆已經好久沒有做夢了。在久違的夢境裏，敦子流露了深鎖的私密感情，承認、接受自己不想被人輕易看見的感性一面。在《盜夢探偵》結局裏，Paprika留下便條稱敦子即將與時田結婚，而粉川警探也重拾了看電影的嗜好。

成就最高作品

今敏四部動畫長片之中，我以為成就最高的是第三部《東京教父》。《東京教父》相對上是沒那麼受歡迎的今敏作品，大抵因為它沒有像Perfect Blue、《千年女優》那種複雜的虛實交錯穿插，也沒有《盜夢探偵》裏天馬行空的科幻想像。

《東京教父》講三個流浪者──一個失意大漢阿仁、一個作女性打扮的男同性戀者阿花、一個離家少女美由紀──在聖誕晚上在垃圾堆裏撿到一個初生嬰兒。阿花想把嬰兒清子(他們替嬰兒起的名字)養育下來，一圓當母親的心願，但三餐也成問題的他們，根本沒有能力供養小孩。於是他們決定找尋清子的生父生母，質詢他們為什麼要拋棄稚女。

《東京教父》雖然是發生在一個非常貼近真實環境的東京，但它與其他的今敏作品一樣，都是有關一些正要面臨轉變的人。故事裏的三個流露漢，每人都有一段他們不願意再提起、不願面對的過去。阿仁在青年時因為賭錢欠下債項無力償還，於是撇下妻兒獨個遠走；阿花原本在同志酒吧唱歌賣藝，但一次在酒吧裏與客人爭吵打架後，就離開了這個地方，而阿花在男伴過身後也就流落街頭；美由紀因為愛貓失蹤，便遷怒於父親，用刀把他刺傷了，此後美由紀再沒有回過家或見過父親。

在普天同慶的日子裏，平平無奇的小嬰兒將三個主角帶到奇妙旅程的道上；只消幾天的光景裏，阿仁、阿花、美由紀分別都與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再次碰面，他們三人意料之外地有機會彌補往昔的過錯，將自己從內疚與悔恨當中解放出來。《東京教父》的奇異旅程，其實就是一次救贖之旅。在故事最後，阿仁與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見面，女兒無條件的原諒、接納了他；阿花再見主理同志酒吧的「媽媽」，兩人重修舊好；美由紀與父親也放下了過去的仇怨，願意互相接納。《東京教父》充滿巧合、幽默與趣味，調子是今敏四部作品中至為溫馨；互相比較之下，我以為《東京教父》是將人的成長、轉變、自我反省認識的主題，表現得最豐富、最複雜的。

撰文 : 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