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克成 臥虎藏龍話青銅The Splendours of Ancient Chinese Art

此時此地，香港在經歷重大轉變一刻。在中國近代歷史上，香港向來有個微妙又不容忽視的角色，風起雲湧之際，臥虎藏龍。香港是現代中國跟西方最大交匯點，近世以來，不少風流，人和物，都曾在這兒留下足跡、身影。說人，武學「一代宗師」有葉問，大眾熟知；文史哲學者饒宗頣、余英時在學術界鼎鼎大名；精通儒釋道學說的南懷謹在香港旅居多年；畫家張大千、吳冠中是常客。說物，荷李活道曾是中國古文物最重要集散地，全世界收藏家和國內博物館也要密切留意的市場。今天，外國中國的頂尖拍賣行都聚焦進駐香港。說到底，貴重的文物藝術珍品，都是依隨著最大宗的金錢流動。

西漢銅壼 浪漫色彩

戴克成（Christian Deydier )是法國古物藝廊東主，同時也是一位專攻中國甲骨文、青銅器、唐朝與遼代的金銀器、和漢、魏、唐與北朝的彩陶雕塑的的專家。他1950年在當時法國殖民地老撾出生，父親是硏究佛學及印度宗教的專家。他在巴黎大學取得中國語文及文化學士後，往台灣台大修讀甲骨文硏究及考古。他十月初來港，在中環五星酒店套間，重點介紹一件稀有的西漢金銀鑲嵌青銅壼。

上房間前，攝影師問會不會看到實物，我想可能只是圖片。誰料銅壼就放在桌上，且任撫摸。帶著一件他估計值四百多萬歐羅的古物乘飛機，可說「藝高」人膽大，看來古董商人都是慣而為之，亦為這個行當，再添上一抹浪漫色彩。

我對古青銅器認識不多，在博物館中看到商、周朝的鼎及酒具，都是質樸的銹綠，確實想不出到了二千二百年前的西漢，已經有鑲嵌金銀如斯精細工藝。訪問後，看到本地一位硏究文物的作者，對壼上的大象駱駝形象感覺疑惑。當時我聽罷戴克成介紹後，問有沒有經過科學的年代鑑証。他答沒有，因為科學鑑証也不一定準確，碳14不可以用來鑑定金屬。用放射性光線照射物件，也可以令測出的年齡添上二百年的差異。

大象駱駝 智力遊戲

接著他說了個故事。過去三十年，他經常來香港跟古董商交易。有一次他趕著來，因為賣家急於脫手。他看到那新石器時代的盆，第一感覺是膺品，賣家向他解說造形花紋都對，戴被說服，心想剛下飛機不在狀態。隨後他在巴黎收到貨，表面看確沒問題，心裏總是不安，於是將其上的顏料和黏合物拿去檢測，結果是正面。但他仍不甘心，不惜破壞一小部分，著修復專家弄開表面顏料，才發現它是真假參半的贗品。

戴回到香港要求古董商退貨，古董商願意退，居然還稱讚他說：「你功力不錯，這東西花了我一年做成，你三個月便找到錯處」。原來古董商找到古代的顏料和米粒，用米粒做成黏合物，難怪檢測也找不出錯處。戴只要求退款一半，因為這事令他上了一課。

戴說彷造者往往是對古董最有硏究的人或古董商，許多都是他認識的，甚至是朋友。這個圈子中人就是喜歡向難度挑戰，以騙到有學問的收藏家或博物館長為樂。似乎大家都在玩一個智力遊戲, 沒有大惡意的，拆破後，識英雄重英雄。枱下發生的事，跟大眾沾不著邊。江湖事，江湖解決。

戴克成對這件鑲嵌金銀青銅壺的展銷介紹上說：

「這整個以金銀鑲嵌，精美絕倫的青銅器壺上紋飾了各種的雀鳥和動物。從其精緻的裝飾可見西漢當年非凡的工藝，而且世上已知的文物珍品中並沒有第二個擁有類似紋飾的青銅器壺，是難得一見的稀世珍品。

一切都在切開山脈連綿，浮雲和樹木分枝起來對著天空的一道風景線。描繪在這個容器中的迷人場景有種類繁多的野生動物，包括跑跳中的老虎，跳躍中的鹿，形形色色的野兔和雀鳥，包括孔雀，貓頭鷹，鳳凰等等。

在這些精緻的動物描繪之中，最獨特的是罕有地出現了於中國藝術中極少描繪的動物：大象和駱駝。容器一側的中心描繪了一對雙峰駝，而另一邊則描繪了一對大象和尾隨的一隻小象。此稀有青銅器壺華麗精緻，保存極為完好，絕對是藝術的精髓，也是中國古代文化藝術的珍罕。」

戴對壼的年代舉証主要是，同樣的在青銅器上的「鎏金」工藝（即金或銀跟水銀溶液混合，塗在青銅器表面或刻縫中，加熱讓水銀蒸發，留下黃金或銀），只在西元前二世紀的西漢藝術品出現。

鎏金紋飾 王室圖騰

類似的西漢代，擁有多種動物及龍鳯瑞獸圖案的鎏金青銅噐，現時有三件，都是一根圓柱杆。兩件在日本 ( 一在東京藝術大學），另一件在中國的，是1965年在河北定縣三盤山，M122穅王古墓出土。中山國穅王是靖王劉勝後人，在位年期為西元前110 至90 年。我找到一位哈佛學者Wu Hung文章，說明圓柱杆上有龍、鳯、象、虎、飛馬、駱駝、鹿、鳥等等。（註）

圓柱杆是馬車上支撐傘帳用，具鎏金飾紋裝飾馬車應該是漢朝時王子才配用，大概可解釋何以同樣的古物絶少見。

有人懷疑大象這種動物從來沒有在中國生活過。據資料，在商、周時中國確有象。戴說商代青銅有完整一隻象，在巴黎吉美博物館（Musée Guimet)有一件完好藏品。而駱駝亦出現在戰國末期（西元前三世紀）的陶器及西漢初期的鑲嵌金銀青銅器。

至於有多種動物及龍鳯瑞獸，則跟當時舉國上下篤信「祥瑞」（ Xiangrui ) 的觀念有關，帝王出巡，若有龍鳯麒麟大象等瑞獸出現，就會被視為天命所歸，國泰民安。加強了瑞獸圖案可能只有限地出現在王室的器具的論據。

國寶文物 美麗珠寶

戴克成著作不算多，著名的法國遠東學院 (l'E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在1976年為時年26歲的他出版了第一個有關甲骨文的研究著作《甲骨學論著目錄概要》(Les Jiaguwen, Essai Bibliograhique et Synthèse des Etudes)。在2001年，他跟陜西省考古硏究中心的 Han Wei 教授合著《中國古代黃金》( Ancient Chinese Gold )。可見他跟中國的考古專家有緊密關係，亦參與在西安一位唐代公主墓穴的研究與挖掘。他說經常能夠親手觸摸上千年的古物，這經驗令他有較能判別真偽的直覺及能力，當然錯仍然會犯，但會較少。

他在2002- 2008, 及2010-2014 年擔任法國國立古董商工會（Syndicat National des Antiquaires）主席。因為他對古董文物的貢獻，在2006年獲法國榮譽軍團勳 （ Officier 級）。他至今曾分別於倫敦、巴黎、紐約舉辦過二十五次以中國藝術為主題的展覽，並參與倫敦的Grosvenor博覽會、巴黎的古董商雙年展、收藏家沙龍展，與布魯塞爾的古董商博覽會。

風雨一爐 滿地江湖

擁有這般資歷和地位，實在沒理由可懷疑。戴克成說壼原屬波士頓一位收藏家，在二次大戰完結後由中國帶到美國。戴認為這是件美麗的「珠寶」，同時是國寶級的文物。他之前也出售過一件國寶級的金漆坐佛給上海博物館，館方為此作專案硏究。戴克成回想已離世的館長馬承源初次跟他碰面時，看了五件物品都想買下，他只出讓四件，因為想保留一件給自己欣賞。

一件相信經歷了超過二千年歲月的文物，沒有多少老態，精美細緻處叫人為之神往，是 The Finest Things from Bygone Days, 值得仔細欣賞。關於它的身世，我不是專家，只可信論據。

離開的時候，看到異樣平靜的中環，想到記不得在那兒看過的，「風雨一爐，滿地江湖」。

註： A Sanpan Shan Chariot Ornament and the Xiangrui Design in Western Han Art ，Wu Hung，Harvard University, Archives of Asian Art, Vol. 37 (1984), pp. 38-59 , published by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for the Asia Society

文：簡國慧 圖：GALERIE CHRISTIAN DEYDI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