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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唯一鑄字行老闆 堅持留守

2014-11-13


當生活的步伐太快,生命就會慢慢失去重量。在現今的世界,印刷輕而易舉,全都在幾個按鈕之間完成,誰又會記得,在三十年前,每印一張紙一本書,都要經過人手檢字排版,每一個字,都由一顆顆有重量的鉛字敲打在紙上成就,在紙上輕撫,都能感受到那文字帶來的重量。

如今這種印刷技術在各地幾近絕迹,香港已經沒有鑄字行,而台灣唯一的「日星鑄字行」經年虧蝕,仍得老闆張介冠艱辛維持。雖然經營困難,但老闆仍樂觀堅持。「把一個產業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看到一點生機,不要說賺錢,只求能繼續運作,都要花非常大的工夫。這個行業的沒落至今有三十年,要把它救回來,至少也得花三十年。」

在張介冠以活版印行的卡片上,「昔字、惜字、習字」三個詞語並列,正說明了他對文字的熱愛。1969年,張介冠的父親張錫齡打算成立印刷廠,卻因為機器廠商無法按時交貨,因此先從銅模鑄字賣鉛字開始,慢慢做出了規模,自此營運至今。當時。父親要到處籌借才開得成工廠,家裏經濟壓力大,十六歲的張介冠理所當然要回家幫忙。不久,鑄字行的營運就上了軌道。「在六七十年代,只要你肯做,都會有錢賺。」

當時他與父親輪更工作,一天運作二十多小時,每人做十二小時,後來父親退下來,他繼續承繼父志:「我們這個世代,長輩說了就一定要跟着做,沒有什麼原因。父母親有什麼規劃,子女一定要協助。對我來說只是人生的過程。」

到了1985年,電腦開始運用於印刷中,整個行業漸走下坡,當時他三十多歲,已成家立室,要負擔家庭開支,因此他們也曾轉型做電腦排版和照相製版,隨後十年電腦印刷技術發展迅速,鉛字印刷差不多被全面取代。最困難時他也想過放棄,「但做這個決定時也有一些牽絆,因此才一直繼續。(為什麼?)那不是單一因素,例如早期幫過我們的老客戶,一旦我們結束,他們勢必會一起結束。而且它是我們家庭共同奮鬥的成果,是我父親一生的心血,雖然他不會表達什麼,但心裏一定很難受,不想在他還在世時把它處理掉。」

「早期鑄字行是我的工作,後來變事業,現在為了保存它,變成我的志業,一種使命。」從父親和祖父身上,啟發他最深的是其「謙和」的處世態度,腳踏實地做好每件事。「有始有終地把它做好。」不輕言放棄,讓他堅持至今。如今鑄字行仍以賣鉛字為主要收入來源,雖然也有與其他設計師和公司合作,生產新式商品,兼作文化推廣,但張介冠表示仍入不敷支。「收支平衡是不可能的,從這個行業開始走下坡到現在為止,差不多已虧了2000萬台幣(約510萬港元)。(全是積蓄?)就是把不動產賣掉。」

當下全台採用活版印刷技術的印刷廠不過三十間,一個鉛字大概印三萬張才磨蝕。「賣給印刷廠鉛字的收入,一年不到2000塊台幣(約510港元),一個月大概是200塊。」然而工廠每月的支出至少20萬元台幣,平均每個月都有十幾萬的虧損,庫藏的鉛字仍有一千多萬個。

近年鑄字行多了很多觀光客來購買鉛字作紀念,稍作幫補,但收入也不穩定。「最多人買的字是『愛』,但這個字在以前印刷中很少用到,做二十個就已經可以用很久。從前賣得最多的字是『的』,一次都要做兩三千個,現在做十個就已足夠。」

Image description 台灣唯一的「日星鑄字行」隨經年虧蝕,仍得老闆張介冠艱辛維持,只因他相信這是自己的使命。

希望成立工藝館

在張心中,最擔心的不是虧蝕,而是印刷技術無以為繼,因此近年將全部心血放於保存鉛字中,希望能重新修復一套完整和風格統一的銅模,將鑄字行轉型為活字印刷工藝館,保存行業的歷史和技術。「工藝館和博物館有很大不同,後者都是不賣產品的,只擺在那裏讓人家看,但前者必須有技術人員,讓有興趣的人也能來跟他們學習。」技術人員的培訓是最讓人頭疼的問題。「最主要是因為學這個沒飯吃。」

每一粒鉛字都是以高溫熔化鉛漿,於銅模倒模鑄出,日星保存的銅模為1920年在上海生產的版本,共有楷書、宋體、黑體三種。如今他只修復楷書,所需的時間每字不同,有時一天也做不了三個,「漢字是非常多面性的,其字型不像拉丁文那樣幾十個字母就有一套,而是有一萬多個字,你要把這些字全都設計好,其實是非常難的。每一個字,每一筆畫都是單一(獨特)的。平均一個字有十畫計算,一套字就要處理十三萬個筆畫,而且它們跟其他筆畫的對應結構都要考慮到。」

他感嘆整個過程「非常難」,每天他都在反覆修復和實驗中,調整原來字型的瑕疵,並尋找最有風格和美感的筆畫結構,「最重要的是保持一套字的骨架,猶如保存一個人的精神。」以正在整修的銅模「宇」字為例,對比之下便看到差異,例如是每一點的形狀,每一勾的方向,橫畫的弧度、轉折和收筆處的圓潤或折剉,這些小分別都結合成字體整體的觀感。「電腦的字很柔軟,鉛字你可以感受到它的力道較強。不同鉛字之間,你也可以感受到某些字的力道比較厚、穩重一點。電腦的字型設計師對漢字的了解和掌握都較弱,因此字型沒有那麼強的生命力。」

一直與鑄字機器相處,他甚至學會了維修,就算相關廠商都已倒閉,仍懂得讓其運作下去。「我是老闆,要什麼都會。」而修字的方法都是因為工作需要,自己摸索得來,除了掌握技術,也需要豐富的字體美學知識,以及個人的悟性。「多看了,自己也會有體會和仔細的觀察。最重要的是把看到的轉化為己用。不管看到什麼,我也會把它應用到工作上的思考裏。」

Image description 在「台北故事館說『台灣老行業的故事』」的展覽中,也有他工作情況展出(丁雲山攝)。

Image description 張介冠近年成立「台灣活版印刷文化保存協會」,普查活字字型,希望把傳統的印刷工藝完整保存。

修字需時百五年

他希望把修字的心得傳授,卻沒有人願意承繼。「這不是三五年可學得好,沒有一個準則,只能告訴他們基本的觀念,因為每個字每個筆畫的處理都是不一樣的。」他曾邀請年輕義工幫忙,卻無法做到心中所想。若不認真講究,拼在一起的字體會不協調,便對閱讀形成障礙。「他們不知要達到怎樣的程度,覺得那個字修成大概的形狀就OK了。這很難去要求,要自己有所追求。」他形容,修字時要有工匠的水準也要有藝術家的創造力,既做出字的協調性,又要以情感賦予字型生命力。為了顧及整體美感,一個字往往不止修一次。

如今他也採用電腦輔助,修字都以滑鼠進行,決定了外觀後,便以不同材質和刀具刻鑿,細刀刻出來的字體較粗,粗刀刻出來的反而較幼,在反覆試驗和調整中達到最佳效果。「沒有最好的字。每個人修的字都和他的個性相通,在細節處理上都有一點小差異。」

修字與書法,看似相似,實質大有不同。「書法是在一篇作品中處理其布局,做字型是每個字都要思考其布局。前者就算一個字歪了,其他的不歪,整體都是可以,但字型卻不容許一個不理想的筆畫,十幾萬的字,都要一樣的工整勻稱,又有各別的美。」

「每個漢字對我來說,都有非常特別的意義。在不同的心情中,對不同的字也有特別的感受,在不同的時空下給我獨特的人生體悟。每個漢字都很美。」然而家人對他這種熱情不太理解,「每個人都不贊成,要花很多錢啦。(還會繼續?)這個工作我不做,就沒有人做了。」

他直言,如今找不到幫忙的人,也不知道能做到什麼時候。「以我一個人的力量,大概要花上一百五十年才能完成。」年紀漸長,他只好能做多少就是多少。「人的生命是自己無法掌握的,我把每一天當作最後一天。」

對於有心接觸這些老行業的年輕人,他語重心長地勸勉:「老行業都是與傳統手藝有關,『看』和『懂』是一回事,『知』和『會』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知道,能否達到『巧』又是一回事,很多的境界,都要時間來達到。」然而當下的世代什麼也講求快速,產品大量製造,巨大的改變都在眨眼之間發生,人們很難去沉澱和思考,這些傳統的老行業,正能提醒人們放慢步伐,體會那用時間構造出來的美。

撰文、攝影:張綺霞

Image description 與柔軟的電腦字體不同,鉛字每一點的形狀,每一勾的方向,橫劃的弧度,都帶着獨特的生命力。

Image description 張介冠以正在修整的「宇」字銅模解說,橫的三個是他修復的鉛字字體,上下兩個則是電腦字體,旁邊的是按照設計製作的銅模和鉛字。

Image description 一直與鑄字機器相處,張甚至學會了維修等技術,就算廠商倒閉都能繼續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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