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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經典二戰電影看《戰逆豪情》敗筆

2014-11-19


在網上讀到有關《戰逆豪情》(Fury,下稱《戰逆》)的中文影評幾乎一致讚好,更有人認為本片是今屆奧斯卡的大熱作品。但戲未到一半我已頻頻看表,這齣兩小時多的大製作竟是如此不堪入目。倘若這類以軍團小隊為重心的二戰電影,落在優秀的荷里活導演手裏,定必能拍出更震懾人心的效果。

森畢京柏的《英雄血》(Cross of Iron)和森姆富勒的《紅1縱隊》(The Big Red One,下稱《紅1》)便是同類電影中,兩齣極佳的示範作,而且成就斐然。接下來,我會集中從《戰逆》的劇本角色設定、戲中展現的思想和價值,以至電影風格,與這兩部傳世經典作比較,藉而找出《戰逆》的敗筆所在。

《戰逆》設定於二戰末,盟軍攻打至德國境內的狀況,並講述坦克軍團小隊一行五人,坐在以「Fury」為名號的坦克,由綽號為Wardaddy(畢彼特飾)的兵長領軍。因一名隊員陣亡,戰場新丁Norman便委派到Wardaddy麾下這個身經百戰小隊。而故事便是圍繞着Fury五人於一天內所遭遇的戰役。

導演大衛艾亞務求以一天之短,讓觀眾見盡戰爭的可怕。然而,這鋪排暴露了劇本上的先天缺陷,就是過分把時間濃縮。當艾亞一方面先把美軍描繪得暴戾無忌,用以說明戰爭如何把他們的人性扭曲,但另一方面,卻硬要為人物加插正面的人性,令角色變得矛盾。如電影中段,當美軍攻下一個小鎮後,整個軍團的士兵都在縱情聲色。而Fury中的成員Con-ass(Jon Bernthal飾),亦被刻畫成恣意縱慾的人物,並在民居內跟Wardaddy和Norman對峙起來,藉此強調他跟兩人在道德操守上的分別。一輪損兵折將後,艾亞卻補上一段Con-ass向Norman道歉的戲份,試圖要觀眾跟Norman一樣寬恕他。很可惜,艾亞的編劇手法,既無法立體地傳遞角色的演變和層次,亦只會予人刻意、造作和突兀之感,而非出自對角色的真摰同情。又如Norman在一開首是不情願開槍殺敵,因目睹與他發生關係的德國女子死在突如其來的炮火下,卻忽爾變得暴戾用機槍掃射殺敵。這種刻板、簡單、僅一時三刻內的「人性轉變」,使電影的完整性和說服力大大減弱。

相比之下,《紅1》的視野便較《戰逆》廣闊得多。所謂The Big Red One,便是美國陸軍中常常作為先鋒的第一兵團。由戰爭初期盟軍登陸北非,到深入位處捷克斯洛伐克的納粹集中營,再到德國投降戰敗,電影以橫跨三年的幅度,去講李馬榮飾演的一名兵長如何帶領幾位手足,在多次戰役中化險為夷,並能夠生還至德國宣布戰敗的一刻。

Image description 畢彼特說過拍《戰逆豪情》是為了強調戰爭的可怕,因為這不同打機般可以無限復活。但這部片真的比那些打機電影優秀很多嗎?

Image description 《英雄血》導演森畢京柏曾說:「死亡並非有趣的遊戲。電影卻令我們對死亡變得冷漠。」

 

角色與角度

基本上,《紅1》要寫的軍團小隊人物與《戰逆》相差不大,但富勒願意把不少篇幅放回人物身上,讓我們看清楚小隊中各人的過去、專長和信念。有擔着雪茄並自稱可媲美海明威的小說家Zab,有夢想跟父親開麵包店的意大利後裔Vinci,也有閒時畫卡通插圖並厭惡殺戮的戰場新丁Griff(Mark Hamill飾)。每個角色都叫人難忘,正因為他們對這場戰爭均有自己的想法,其個人性也不會全然被軍隊紀律所磨滅。再舉個例,雖然Griff跟Norman一樣不願開槍殺敵,富勒卻安排Griff直面戰爭中最泯滅人性的一環──猶太集中營。目睹這個殘酷現實後,Griff遏止不住憤怒地開槍射殺一名德軍,扳動步槍的聲音更響徹整個集中營,並要由李馬榮上前勸止。於此,《紅1》所強調的角色成長,絕對比《戰逆》複雜得多。

《英雄血》則換個角度,寫納粹一方在俄羅斯戰線的軍團小隊。除了關於兵長Steiner(占士高賓飾)如何跟手下的共同進退,也有講及一些軍階更高的指揮級官員,令故事所牽涉的層面更廣。於此,畢京柏不但刻畫了戰場上的殺敵與據守,還同時呈現德軍體系內極盡諷刺的一面:Steiner對納粹和這場不義之戰恨之入骨,但因立功無數而得到了鐵十字勳章的榮譽;身為布魯士貴族的Stransky(麥斯美倫雪兒飾)無彪炳戰績,卻自願從巴黎調來俄羅斯前線,正正是為了勳章的虛榮。

在電影一開首不久後,我們不難嗅到電影籠罩着一種defeatist的氣息。Steiner和他的手足雖未至於士氣低落,他們對整場戰爭卻全不寄予厚望。當一眾士兵在戰壕內為中尉Meyer慶祝生日時,電影已道出這些德國士兵對戰爭毫不眷戀,只望早日回家。而另一邊廂的Stransky則行使自身的權力,收買另一位中尉Triebig,為獲得勳章鋪路。前線士兵們的身不由己,對比着當權者只渴望更多的權力和榮慾。而我們更可在同一軍營內,見到兩種意識形態的衝突,為故事不斷遞增的張力奠定基礎。

Image description 《英雄血》臨近尾聲時,Steiner和小隊遭聽令於Stransky的Triebig以機槍掃射。畢京柏的慢鏡再次牽引觀眾的情緒。

Image description 《英雄血》中,Steiner在最後本想殺死Stransky,但他最後抑制着憤怒,並與Stransky共同對抗俄軍。

Image description 森娒富勒(左一)正在指導曾參演《星球大戰》系列的Mark Hamill(左二)。

Image description 在《紅1縱隊》中最堪細味的一點,是有關李馬榮角色的首尾呼應,而看似老粗的李馬榮,在戲中透徹演繹了角色剛柔並濟的一面。

訊息與價值

與二戰故事環環相扣的,是戲中蘊含的意義和價值。「理想是和平;歷史是暴力。」《戰逆》中這句對白容或很quotable,但除了有助宣傳外,它的意義可否在電影的細節裏被驗證呢?艾亞不但無法豐富這句對白的價值所在,甚至有本末倒置之嫌──艾亞試圖合理化Fury五人殺戮時的快慰。更令人費解的是,Wardaddy口口聲聲說要保着隊友的性命,最後卻要求他們一同以血肉之軀抵擋三百德軍。最可笑是,其餘四人竟然全部甘願留下來,沒有人臨陣退縮。艾亞刻意塑造五人為敢於捨己犧牲的英雄,卻欠缺描繪人物的真實筆觸,自然令電影變得空洞無物。經一輪人性美化、英雄化的舉動後,電影再三鼓勵了一種很虛無的想法:戰爭是無可避免,暴力乃必要手段。

回想戲的初段,Wardaddy強迫Norman槍殺手無寸鐵的俘虜,圍觀的美軍也紛紛叫好。這絕無半點惻隱之心的行為試問怎能叫我們同情、理解Fury小隊的所謂犧牲?而這些戲劇化手段,或者順理成章地使Norman經歷了一場似有還無的人生大事件,但這樣一來,電影便變得更虛情假意,角色的情感和靈魂亦蕩然無存。由始至終,導演都是抱着一種賤視生命的態度。斗膽說句,艾亞的價值觀委實跟納粹沒多大分別。

很明顯,無論是《紅1》還是《英雄血》裏的小隊角色,大都不願參與這場戰爭。若知道寡不敵眾,他們絕不會貿貿然作英雄行為。故兩齣電影要肯定的,不是necessity of war而是necessity of living。如《紅1》中, 那幕坦克內為孕婦接生的戲份,即使詼諧得有點超現實,仍無礙我們去感受隊中各個角色的人道精神,因為這些滿手鮮血的軍人,仍會為新生命的來臨感到喜悅。

Image description 《紅1縱隊》內由Robert Carradine飾演的小說家Zab,充滿富勒夫子自道的影子。

殘酷與尊重

在《紅1》中最堪細味的一點,是有關李馬榮角色的首尾呼應:在一戰時,因他不知戰爭已告終,令他錯手殺死投降的德軍,而結尾時,他又再重蹈覆轍。但不同於一戰時的是,他得知德國戰敗的消息後,馬上為險被他剌死的德國士兵進行急救。李馬榮一直抱着「We don't murder; we kill.」的態度,基於他明白到戰爭中殺人,乃不得為而為之;可是,他沒有放棄自身的信念,沒有對人見死不救。儘管諷刺,李馬榮的integrity,都比《戰逆》中每個角色的「人性光環」,更閃爍耀眼。

至於畢京柏的電影不時都有女性、小孩被槍殺的爭議鏡頭,但這決不代表導演擁抱不仁不義的價值觀,也不是可以博取觀眾的同情;這都是對身份、人性、道德的無窮探索。Steiner跟李馬榮一樣,為了保命,為了活着,而必須要殺敵。然而,隨後我們卻看到Steiner寧違抗Stransky的軍命,也不願處決一名年輕的俄軍俘虜。回到戰壕內的床上,畢京柏用寥寥幾筆,已勾勒到Steiner與俄國少年的交情,還引申出Steiner的兩難處境──他縱使不能擺脫他作為德國軍人的身份,也不願濫殺無辜的小孩,即使對方是軍人。

即使李馬榮和Steiner在這殘酷異境裏殺敵無數,他們依然保存人性中的堅誠,並傾注一份對任何膚色、國族的人的切心關懷,方才迸發出電影那發人深省的感染力。無須像畢彼特的Wardaddy般,把理念硬生生地宣之於口,我們也可確切感受到李馬榮和Steiner對生命、和平、同伴情誼的尊重。單是兩部經典中這份無比慷慨的情操,已教《戰逆》望塵莫及。

富勒和畢京柏都有參軍打二戰,相信這種與死亡如此貼近的經驗,絕對與他們的特立獨行的導演風格 息息相關。以punchiness見稱的富勒,幾乎每部電影都有一種拳拳到肉的迫力,而且遠比那些以金錢堆砌出來的炮火來得震撼。畢京柏則有着Bloody Sam的外號,評者更不時將他的慢鏡頭視為一種暴力美學。不得不提的,是他對死亡的刻劃,以及當中所帶來的反思,就這一點,艾亞恐怕連畢京柏的一成功力也沒有。

Image description 《紅1縱隊》本為四個半小時巨構,公映時遭發行商剪至兩小時不到。

美學與風格

有趣的是,三部戲的開場也頗為相似,比較起來,《戰逆》在形式上的弊病便表露無遺。《戰逆》的開首是一名納粹官兵騎着一匹白馬,從大遠景處逐漸走近戰火殘骸。看到這裏我已冒起問號:為什麼在戰亂的環境下,這位軍官敢獨自策馬巡視?為何這匹白馬好像不沾泥濘般光潔?現在不是打一場硬仗嗎?此時,Wardaddy突然跳入畫面,以刀突襲馬背上的官兵。打從一開始,全片便充斥着這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套路,但看多了,觀眾怎能不感到煩厭?

《紅1》的開場同樣涉及人、馬和用刀行刺,富勒對這些畫面元素的處理,着實更凌厲有致。當李馬榮走過戰亂廢墟時,一匹沒人騎的馬從後來襲,並把他的步槍踢得斷開。富勒更以手搖鏡頭,加強臨場實感,教人想到他另一部傑作《裸吻》(The Naked Kiss,1964)的開場。其後,李馬榮的警戒意識更高漲,繼而使他在不知所措的情況下,以刀刺死了一名已舉手投降的德軍。未幾,電影迅即剪到猶如腐屍的耶穌被釘十字架,並zoom近至那被挖開似的眼珠。除意象大膽豐富外,每項處理皆是言簡意賅,並直接聯繫到李馬榮所背負的罪疚感。

至於《英雄血》的首段除了艾亞的處理比下去,我們更可看到畢京柏的剪接技藝甚至在富勒之上。畢京柏對節奏掌控,可謂準確無誤地,甚至不着痕迹地,令我們能夠完全屏息靜氣,觀看片首那些手起刀落的暗殺。到Steiner小隊以手榴彈、機槍攻擊駐守的俄軍時, 畢京柏便用上招牌慢鏡,但剪接的速度再加快一點,緊緊捉着觀眾對殺戮的情緒,同時又強調死亡往往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快慢的落差和利落流暢的剪接,使整段戲的張力因而跌宕不群。

貫穿全片,以及畢京柏的電影,慢鏡的運動除了延長凝視角色痛苦的時間,還迫使我們去思考每一發子彈、每一次扳機背後,有關道德的問題。藉此,我們未必會找到徹底的對錯答案,但至少迫令我們反思,到底這些浴血苦戰哪一次才是合理。明乎此,慢鏡不再單純是美學問題,而是一種道德抉擇。

以今天的製作規模來看,《紅1》和《英雄血》的確難望《戰逆》的項背。即便如此,兩部經典的成就是沒有一部後來的同類電影能超越的。無他,因為兩位導演對戰爭的經驗,不是單靠製作費用就能彌補得到。說穿了,艾亞其實要寫不過是一部有關殺戮的軍事戲,根本沒有必要用上二戰為背景,而整段歷史更淪為戲中的奇觀炮火的附庸。誰是對歷史過橋抽板,誰想真正要觀眾銘記這段歷史帶來的創傷,相信大家心中已有答案。

Image description 《英雄血》中的鐵十字勳章是戲中的主要象徵。這塊小小的鐵牌點出Stransky對榮銜的追求,也不過是一枕黃梁夢。

撰文︰陳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