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裡人間》爆紅導演以電影擁抱光明

還記得《字裡人間》裏的馬締君，雖然呆頭呆腦，但對於文字的傻勁和執着，讓身邊的人都被感染，幫助他完成難以達成的夢想，也令一眾文字工作者心裏戚戚然。能把這個看似沉悶的故事，拍得溫情、惹笑又勵志的，是日本八十後年輕導演石井裕也。

石井裕也是香港電影節的常客，最近也應香港亞洲電影節邀請來港，出席其新戲《患難家族》（12月11日上映）的分享會。雖然已獲得日本多個大獎，卻沒有大導演的架子，依然是個隨性開朗的大男孩。然而開朗的背後總有傷痕，石井早年喪母，雖然哀痛漸淡，但心中仍對當年無法幫助母親而愧疚，這套與喪親危機有關的電影，除了為觀眾帶來希望，也是他自我療癒、重新擁抱光明的過程。

石井七歲時，母親就因病去世，一個家頓時失去中心，只剩下爸爸、哥哥和自己幾個男人，起居由爺爺嫲嫲照顧。他笑言平時家人之間也沒有什話說，成年以後也各自獨立生活，只有舉行法事時才會在嫲嫲家見面。「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正面地面對家庭，因此在跨過三十歲關口前，很想拍一套與家庭有關的電影。」

這個想法一直在他的心中醞釀，至接觸到早見和真的半自傳小說，頓時勾起許多對家庭的思考，「好像在看自己的故事般，他經歷的東西和我很相似」。而由於年齡相近，早見對家庭的看法也與石井差不多，與一般的家族故事很不同，他決定要把這種感覺拍下。

「傳統日本人家庭觀念，都是尊崇孔子，家中男人的地位也高，可是到如今的觀念改變，隨着女性的地位提高，爸爸已經失勢，有時甚至比家中寵物更低，大家都緊張牠多於緊張爸爸（笑）。」就如電影中，媽媽是支撐着整個家庭的靈魂，爸爸缺乏做生意的才能，嚴重虧蝕，卻依然借債過優裕生活，至媽媽被診斷只剩下一個星期壽命，家庭的龐大債務危機才被揭示出來，連醫藥費都無法負擔，做爸爸的竟多番逃避責任，不想面對。「這也是作者真實的經歷，當時醫生宣布壞消息後，父親竟然借故完全逃避，旁人或許會對這位父親責難，但若這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也會理解他的行為。」

客觀說故事

在這個家庭中，吊兒郎當的小兒子俊平還在讀大學，功課並不用心，老是問家裏要錢，危機出現，重擔自然落在唯一穩重可靠的大兒子浩介身上。然而浩介的女朋友剛懷孕，正準備結婚，反對他動用兩人儲蓄拯救家庭和母親，更指責浩介父親不負責任，危機不應該讓未出生的孩子承擔，甚至不肯去看望患病的未來奶奶。浩介夾在各種困難中，進退維谷，讀書時期的社交障礙心理病似乎要復發。

浩介的角色由妻夫木聰擔演，戲中他總是眉頭深鎖，不發一言，卻強迫自己正常過活，在重壓中快要崩潰，甚至要尋找外遇來獲得媽媽和女友身上找不到的安慰，隨後又為自己的軟弱自責，石井讚揚他能把平凡角色表現得生動豐富。而原田美枝詮釋患上腦腫瘤的母親角色時，也賦予其天真爛漫的少女氣息，在重病中仍抱着愉快樂觀心情，非常可愛討喜。

戲中的婆媳之間金錢和關係的角力，把浩介壓得快要絕望，石井導演解說：「其實電影並非要說這個女友很差，相反她的說話和決定也很有道理。（你會站在媽媽還是女友的角度去看這故事？）這個問題在日本是禁忌（笑），就像妻子會問丈夫：我和工作你選哪個？我自己也很難去判斷立場。作為說故事者，我也不會去贊成或反對哪一方，只是想呈現真實的人物。」

彌補無力感

作為次子的石井導演，最有代入感的角色是俊平， 他們同樣覺得家庭是很無聊的事。「總是站在抽離的位置看大家，不讓任何人親近和了解，家中總是缺少了他。有時也會故意說些不該說的話，掩飾自己，卻無心地傷害了別人。這是我與俊平最相似的地方。」然而在戲中，俊平因為家庭危機成長，成為哥哥的重要支柱，更憑着不屈的毅力為母親找到生機。

現實中，石井導演在四年前也與主演《蜆貝小小姐》的滿島光共諧連理，因而代入了不同的家庭角色，想法有所改變。「許多東西從前不需要想，如今要負上責任了，成為了『家長』，即家中的波士，好像電影中的父親角色。但回到家族聚會中，又變回小兒子的角色。」

這套電影細緻地呈現絕症患者與家屬面對死亡的過程，從收到消息，到不肯接受到處奔走，尋找任何挽回生命的可能，有喪親經歷的人都能從這些畫面中看到自己。說到喪母之事，石井已非常平靜。「失去媽媽時我只有七歲，是一個很黏媽媽的年紀，當時她是我人生的全部，失去她是我生命中的大事。但隨着年紀增長，人生中發生了更多事情，工作也愈來愈繁忙，這件事的影響也慢慢淡化，雖然心中還存在創傷。」

年幼時，他面對母親的生病與死亡無能為力，一直耿耿於懷，透過拍攝電影，讓兒子為挽回母親性命奮鬥，也是他自我療癒的方法。因此他選擇以浩介的角度說故事，讓其堅持和承擔拯救的責任，感染俊平和父親作出改變，共同奮鬥，創造奇迹。「我非常了解身為次子的無力感，所以這次我希望站在長子的角度去戰鬥。」

面對親人離去的可能，心情都會非常沉重，然而電影用一種淡然的感覺將這種心情呈現。每個角色心裏都苦澀，對於彼此也有怨懟，但卻沒有大吵大鬧互相指責的肥皂劇場面，只是平實地帶出人物各自的掙扎。浩介面對拯救母親和家庭的重責，就算有多難熬，仍強迫自己微笑，打起精神。面對母親可能離去、哥哥心理病復發，雖然心裏焦慮擔憂，俊平仍嘻皮笑臉，努力讓氣氛緩和。在石井的角度，他處理時可會刻意舉重若輕？他認為與輕重無關，只是呈現他看事情的角度而已。「就如差利卓別靈許多說人生的電影，遠鏡是悲劇，換成近鏡才發現原來是很好笑的事情，一些很苦的東西也可以是滑稽的。每個人對輕重的感覺都不同。」

平凡人光輝

《字裡人間》與《患難家族》都是與一些不太有趣的題材有關，雖然故事聽上去平凡乏味，可是在石井的鏡頭中，卻都帶着獨特的魅力。呈現手法沒有太多花巧，卻處處可見深思熟慮的細節，人物互動雖然輕淡，卻包含着濃濃的感情。為何他特別對這些故事感興趣？「這對大家來說可能是很普通的題材，可是我卻不這麼覺得。就像做字典看上去是沉悶微小的工作，然而卻可以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讓《字裡人間》裏的青年花上十五年的時間去完成，這是一個很冒險的人生。」

他表示，自己拍電影時很少想到要表現什麼訊息， 只是把某種感覺表現出來。「許多看上去很普通，什麼也不能完成的人，當他們一心一意，用最大努力為某目標奮鬥時，這個角色就會充滿魅力，讓我很想去表現他的姿態和精神。」在平凡的人與事中找到其光輝，是他對電影的信念。而在暗黑的電影院中，看着這些人物的願力與堅持，則是他從黑暗尋找光明的過程。

就如這個四人小家庭的故事，雖然平凡，卻能以自己的信念和努力，找到延續母親生命和解決債務危機的方法。「社會和世界就是由許多個家庭組成的，就如故事中的角色都迫於無奈要做許多原本沒想過要面對的事，可以從小家庭的故事延展到許多事情。」

幼年喪母的經歷，讓他對人生的看法有很大改變。 「我媽媽是三十七歲逝世的，非常年輕，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想看着兒子成長，那時候我想，自己起碼也要在三十七歲前做到想做的事情，才能無悔。」

或許是因為有這樣的決心在推動，石井的導演路也走得比別人快。於大阪藝術大學映像學系畢業時，他已贏得日本最大獨立電影製作比賽「CO2影展」的大獎，取得資金拍出首部電影，從此踏上電影路。從早年的怪誕荒謬，反映疏離頹廢社會黑暗面的《內爆男》等作品，到拍出從頹廢走向堅強的故事《蜆貝小小姐》，並以此在二十七歲獲得日本藍絲帶獎最佳導演，石井成為該獎項最年輕的得獎者。《字裡人間》更讓他一炮而紅，贏得多個大獎，如日本奧斯卡最佳電影、最佳導演等，更代表日本角逐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電影的入圍資格，令他成為史上最年輕的日本導演代表。

雖然取得別人夢寐以求的成就，對電影的想法也隨歷練而改變，但不變的是他對電影的「姿態」，「雖然外在條件不斷改變，在黑暗中去找尋曙光的心情，多年來都沒與改變。」一直堅持以電影擁抱光明，對自己所做事情的信念執着不變，正是他與自己電影人物最相似的地方。

撰文︰張綺霞

攝影︰郭錫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