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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不會老掉」― 台灣民歌之父胡德夫

2014-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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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呵就像一條路 / 一會兒西一會兒東 / 匆匆匆匆。我們都是趕路人 / 珍惜光陰莫放鬆 / 匆匆匆匆。」唱着唱着自己的名作《匆匆》,胡德夫突然把它換成Jim Croce《Time in the Bottle》,兩首歌二合為一。他望着無盡的遠處,感嘆時光流逝。翌日訪問他,助理告訴我,這天是台灣民歌之父胡德夫六十五大壽。胡德夫:「同樣一首歌,這樣唱幾次就三十年五十年了。李雙澤好像昨天一樣⋯⋯很多東西來不及,不像預期。光陰把我們拋得很遠啊!」

意外英雄

胡德夫常常翻玩Jim Croce的《Time in the Bottle》,他的第一張專輯《匆匆》,同名主題曲也是以時光為主題。「同樣一首歌,這樣唱幾次就三十年五十年了。歌是不會老掉的,最好像Jim Croce的歌,能把時間用鎖先鎖起來,願望也好夢想也好,冷涷後再復活,開花結果。」

他談起李雙澤,說一切就像在昨天。時間回到1972年,胡德夫這個台灣大學外文系學生,同時在咖啡廳客串演唱,遇上了李雙澤,意外地發動一場文化運動,改變了整個台灣流行文化風景。

「1972年,我本來不是要來唱歌的,只是因為當時爸爸生病了,我已經有兩個工作在身上,要再加一個才夠,所以我是個意外的歌手,我也不是唱得特別的好。當時我在哥倫比亞大使館咖啡廳唱歌時,認識李雙澤時,他帶個照相機,再帶一本畫本。他讀建築系,後來又轉到數學系⋯⋯反正他甚麼都弄,我也搞不清楚他在做甚麼。」胡德夫努力思索着記憶:「他影響我很多,他是第一個問我:『你唱英文歌,那你是卑南族,會不會唱卑南族的歌?』當時我都唱Bob Dylan,對,他也喜歡這些歌才會來聽嘛。但是我們還沒有想的事,他就在想了。」

那個年頭,唱Bob Dylan就最時髦了,李雙澤是僑生,來自馬來西亞,讀淡江大學,他的問題,像個鐵錘打在胡德夫胸口上。「當時我很不好回答,因為每一個人也都彈西洋Folk Song,你唱台語、卑南族沒有人聽的啦,這對我來說是個Shock!我當時還沒有說我會不會唱,我就想,這傢伙是來給我踢館的啦,真的!」踢館!

唱自己的歌

Image description 專輯《大武山藍調》(2011)

就在胡德夫發呆時,「我想說:你來踢館呀?李雙澤就說:『我先唱給你聽。』他先唱Bob Dylan,然後他說,我再唱兩首歌給你聽,我是閩南族的,唱完你再唱你卑南族的給我聽。「其實我都沒有聽他唱,我在想,我卑南族的歌會是甚麼?因為我從少都沒有在卑南族生活過,但有一首歌,是我爸爸喝酒吃飯的時候會唱的,我會一段,但歌詞又忘了一點。我一直在想,反正下面的人沒有懂卑南語嘛!」

65歲的胡德夫眼中露出一絲年輕人的狡獪,「然後,李雙澤就唱了李達的歌,是恆春調,他唱完就把琴(結他)給我,我就唱了《美麗的稻穗》。」《美麗的稻穗》由卑南族語唱成,原住民沒有文字,民謠都靠口授相傳,這首歌,後來灌錄了在他首張大碟,歌詞譯成中文是:「今年是豐年,家鄉的水稻將要收割,願以豐收的歌聲,報信給在前線金馬的親人。」唱的都是鄉土,山河大地。

歌一完,觀眾席掌聲雷動,「當時下面有很多人,我都不認識。後來我才知道下面有席德進(畫家)、吳楚楚等等。」他們是誰,胡德夫當年不知道,到他們一個個成名了他才知道。他知道的,是從前自己唱歌都沒有人拍手,「因為唱英文歌太普遍了,李雙澤就說:好呀!台灣也有自己的歌,本土意識就起來了。」

Bob Dylan的衝擊

Image description 胡德夫第一張專輯《匆匆》(2005)

這兩個人,幾乎不打不相識,結果交起朋友來,「我另一個工作是做鐵板燒的經理。每天鐵板燒關門了,我們就在裡面唱歌,再加一個同學叫楊弦。1972年底,他就說,大家來寫歌嘛!各自寫,但我也不會寫譜,我就寫了《牛背上的小孩》,每寫到一半大家就互相聽一聽,寫一半他都要盯你就對了。」這一天,這場意外是個起點,改變了台灣整個流行音樂歷史。他們提出「唱自己的歌」這句話,「就是說,我們到底有沒有自己的東西?我們唱民謠,美國民謠這麼復興,人家的菜園種得這麼好,但自己的菜園是荒蕪的⋯⋯」

當時寫歌,想法簡單,楊弦就先找余光中的詩〈鄉愁四韻〉來譜曲,「李雙澤又鼓勵我,回鄉下時再學更多卑南族的歌,說這個很重要。」他為甚麼會有這個想法?「我不知道,他先知呀!他覺得這個很貴重,當然,你也可以彈Bob Dylan這些,他也是由這裡啟蒙的。美國民歌有復興的路,由Woody Guthrie到Bob Dylan, 但我們看他們(Bob Dylan)也是跟我們差不多年紀,怎麼寫的內容這麼豐盛的東西?那我們三人都喜歡Bob Dylan、Joni Mitchell。
當年,唱英文民歌最潮:「Bob Dylan老早就在唱環境問題了,講炮彈,甚麼時候Forever Ban,多少人死掉才算是有人死?多少人哭你才會聽到?都是在講環境,跟人的疏離。聽這些歌我沒辦法像現在年輕人只聽節奏,他講子彈就講子彈,不會跟你轉彎抹角。我一聽,衝擊很大,怎麼跟我們學的英文不一樣,因為我們學的是含蓄英文。」
1973年,李雙澤替胡德夫辦人生中第一個演唱會,「他幫我畫了Poster,演唱會就叫《美麗的稻穗》。我們三個人,還有一個是做印刷的朋友在一起,楊弦就發表他的第一首歌 :《鄉愁》余光中的詩。「那場演唱會,對我以後對歌的看法很不一樣了。然後,我們繼續做歌,累積下來,1975 發表《中國民歌之夜》。余光中就把1975年定義為中國民歌元年。」

當時,你們有感覺到在創造歷史嗎?

「沒有耶,我們感覺到是好朋友在一起嘛。但之後就知道了,因為電視廣播,一下子就有人認識你了,到西門町就有人找我簽名了,也有人找你說說唱唱,節目會邀請你,才意識到新聞媒體力量這麼大。」

這時候,台灣樂壇,盡是老式流行曲,「當時打開電視,都是余天、白光、紫薇,要不就是上海搬來的流行歌,我們是不被看好的,很多人罵我們是無病呻吟、不懂音樂、在亂搞,因為很多流行歌很多作曲的,都是科班出身的,真正學院派。我們就傻傻的做,無病呻吟就無病呻吟嘛。」

他們其實是台灣第一代獨立樂手(Indie)了。由「唱自己的歌」的民歌運動開始,引爆了民歌風潮,七十年代中,香港人也開始聽到進入主流的民歌,包括李建復、齊豫,以至發展至園民歌、城市民歌等等。

尋回原住民身份

Image description 胡德夫最新專輯《芬芳的山谷》

1978年,李雙澤在淡水救人時溺斃。好朋友胡德夫跟楊珺君在他抽屉裡,找到兩首剛寫好的歌,一是以陳秀喜的詩改編譜曲,成了《美麗島》;另一首歌以蔣勳的詩改成,叫《少年中國》。

「唱了《美麗島》沒幾年,就有美麗島事件了,人家就把它混在一起。有這樣一個僑生,這樣讚美這塊土地!但我們沒有人在讚美這塊土地呀。」黨外雜誌《美麗島》出版,用上美麗島三字,多少因為《美麗島》歌曲大紅,結果到了美麗島事件(美麗島雜誌社成員為核心的黨外人士與政府及生重大衝突),雜誌被查封,牽連下,連《美麗島》歌曲都被禁,而且一禁就多年。

同時,胡德夫在尋找自己的身份,開始參與原住民的權益運動,也開始因此成了政府的眼中釘。歌手參與社運而受到壓力,與今天何其相似!其實,由李雙澤問他會不會唱卑南族的歌那一天起,他就在思索自己的身份問題。「越唱,就越禁你,不能唱,最後乾脆叫你不能唱,電視電台都不能唱,全部打叉了,大型活動都不能去唱。」他記得很清楚:「1981年,我跟李泰祥去中廣錄音,我就被中廣擋在外面。很多人,但只有我一個在外面。由於不能在媒體出現了,當然有影響到計劃了。」其實,他的歌沒甚麼政治內容,都是歌頌土地的多,但人就被打壓下去了。

「但主要也不是因為這樣才影響到我唱歌的事業,我出來受教育,受西方影響,有老師校長啟蒙我,就是對人權平等這個東西,當我看到同胞受到的待遇跟其他族群不一樣嘛,我們(原住民)在最底層,跟其他的族群不一樣嘛,分不到這繁榮的餅,而是在桌子的最底下檢餅碎。」他在政府裡,沒法看到有原住民的聲音,國會裡,原住民只有一票,「那一票還不是我們自己選的。我是讀過書的人,也想過不如躲掉算了,但我躲掉,很多人躲不掉呀!」

於是,他漸淡出歌手身份,參與「原住民權益基金會」,當時原住民在台灣都被叫成「山地人」,他們組織先求正名,「你沒有辦法在報紙上說你的話,只好在政論雜誌上,後來在組織裡,讓自己的同胞來爭取自己的權益。」他說:「糖果不會自己掉下來。」他也沒有忘記音樂,「在過程之中也產生一些歌嘛,像《大武山美麗的媽媽》、《最最遙遠的路》。當然跟歌的路不一樣了,鼓舞自己的同胞的歌就出來了,也是另外一種創作的路啦。」

1987年,台灣解嚴,社會開放,胡德夫漸漸復出。他先參與「黑名單工作室」,但在推出一再押後的個人專輯前,因患上骨刺,又雲遊了好多年。這個台灣民歌之父,要到2005年才推出首張個人專輯。」

後記:音樂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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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胡德夫,有沒有懷疑過音樂的力量。「我唱《美麗島》每次都有力量;第二,我唱我民族的歌是有力量;第三,我唱覺醒的東西,我自己的歌都有力量。」年紀不輕了,但提到原住民受的苦,他還是會憤怒,「台灣的錢都淹到膝蓋了,為甚麼我們拿的錢比較少?這個你把它寫進歌裡,就變成力量了。」
這個年紀,你還關心甚麼?「關心先改善自己。真的,到了這年紀,誠實的聽自己的聲音,到底在幹嘛,你還是是不是像以前一樣,都65了,人生大半都過去了,眼皮一直垂下來了,這個時候,你聽到自己甚麼聲音啊,你如果寫歌,你沒有從裡面出來?」然後,他關心的是環境,「環境是永遠的,一代一代的破壞⋯⋯就算是敗壞,也要慢慢的敗壞,不要一下子呀!」他笑。

文、圖:何兆彬 鳴謝:光華新聞文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