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何兆彬：由《導火新聞線》寫不寫實談起

（注意，本文中後段會有劇透）

早前因為網上一致大讚《導火新聞線》「寫實」，我開始看此劇。不看港劇已久，上兩套看的劇，應該是《天與地》（也是朋友叫我才開始看）和同樣是戚其義加周旭明的《4 in Love》（是由陳豪演的愛情喜劇。我後來才發現自己喜歡的例如《飛女正傳》也是他倆做的。）它的確是HKTV歷來最好的劇，劇本用心寫，也做過資料搜集，跟TVB比較，它最大的優點是全實景拍攝，製作/分鏡十分細緻，但缺點也十分多。但缺點再多，但我也看足21集（這星期是完結篇），證明了本地製作本身有優勢（你又看看《五個小孩的校長》吧，收三千多萬了）。值得一提的，是HKTV近日Update了app，點播十分方便。《選戰》推出時聲勢不俗，但我只看了三幾集，一是該劇質素其實一般（若是大氣廣播，這質素足矣，但點播的質素需要更高），更重要是它的點播很不穩定，試了幾次都播不到，乾脆不看。

有句話我常掛在口邊：文章也好，電視劇電影也好，在上網年代，你是跟全世界幾千萬個競爭者一起競爭的，質素少一點也沒有人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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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劇開首，寫Alma Wong（皇阿媽，梁小冰飾）由大報降落小報任老總，這一招，靈感可能來自日劇《新聞女郎》，寫主角由大台去小鎮做小電視台新聞部。不過《導火》把它變成邪惡版，梁小冰來，是要把發行量低、沉靜的小報變成八卦、娛樂行先的庸俗小報。這個寫法，一是帶來大量戲劇衝突，估計也由於寫大報所需演員太多，現把規模縮小，製作規模大減，容易拍攝。

戲中一間免費報報社，才十個人，其中只有一個美術、一個攝記。有社長，有總編，但竟然有四個採主。這樣的編制，還集集有跟縱、偵查，當然並不寫實（狗仔、偷拍需時甚長）。但因為製作規模，又要增加劇力，這個安排我可以同情地理解。

《導火》之所以被稱為寫實，我第一印象其實是來自全實景拍攝，主角們在《囧報》工作，工作間堆滿了舊報紙，頗有實感。據說這本來是HKTV的新聞部（結果沒有取到免費牌就解散了），每人枱頭都各不同，有些細節頗具趣味，例如周家怡演的方凝枱頭上貼了條標題《浙江政協是黑幫首腦》，我上網查過，這是真的新聞（2012年）。相較之下，方凝枱頭還放了一個公仔，寫上1968 10 16就太矯情。同樣，劇中人不時要提名記者、新聞名句同樣扮嘢得過份。由小記者到首席記者、採主、副老總，我做了二十年（有十一年在報社副刊工作），就從來未聽過有人這樣提過。要提也不是這樣提，你以為大家是《明周》嗎？香港人最憎人扮嘢。

《導火》著重生活感，這也是一種寫實，例如拍開會爭拗、拍報館同事之間嬉戲（王宗堯跟楊淇有很多鬥咀、互窒對手戲都很有趣味）。第一集拍Alma Wong殺入《囧報》辦公室，王宗堯飾的樂嘉輝睡在沙發上過夜（我入行時有雜誌高層常睡在寫字枱下的），連忙記身開會，撥開棉被卻露出一線春光──他的火車還未到站，梁小冰在訪問中說過，她第一次拍這一幕被嚇得失笑，怎麼王宗堯會咁搏命演出。這都算是港劇認真拍攝的小小突破。當然，香港廣播條例歧視廣東話，美劇/電影可以F來F去，但港劇不能，其實報館天天粗口橫飛，要寫實，少不了粗口的。今天社會又比從前保守，我小時候，電視劇偶爾還會有角色罵人「仆街」的（仆街並不是粗口，據彭志銘考證，「小狗懶擦鞋」那五個人體器官，才算是粗口）。

報紙佬/記者其實最實際，雖然愛講道理（做新聞多數有理想，有原則。於是會爭拗報導想表達甚麼，突顯甚麼），但也講限制。限制可以是資源上，有幾多時間，有幾多「筆值」，做不做得到；也可以是，你想找誰誰誰回應他理不理睬你；當然，可以是你是某家報館，誰誰誰的新聞你不能寫。資源、人、其他都有變化，最後一點最實際，它是鐵則，不能碰就不能碰。我常聽記者爭拗、講道理，但通常都拗道理本身，怎樣過到老闆那一關，香港記者永遠不提甚麼新聞名句。

談到實際，我認識有老闆級的朋友說聘記者好呀，他們最有解決問題的辦法，都習慣了被老闆一個題目丟過去，你自己搞掂佢。這就是記者的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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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火》採用的是Plot driven寫法，用劇情不斷推進來帶出人物，這招美劇常用，追看性強。可惜《導火》一去到關鍵，往往求其拉扯蒙混就去，我必須說，我嫌它的重點劇情寫得兒嬉。例如有一集。寫主角們懷疑有錢人營運的健身室有古怪，就不斷跟蹤、守候，結果發現壞人們果然把一箱箱貨品鬼崇偷運入內，雖然如此，他們卻無法得知，一箱箱內的是甚麼貨品。怎樣去解決問題，查出真相，付出甚麼代價，才往往是不同媒體、不同派系出身的記者爭拗之處。價值觀的衝突，往往也才是角色塑造（性格衝突），和劇情推進的關鍵。去到這幕，編劇就寫在場三人都同意，「拿」一箱過來拆開看就知道了，於是，劇中初級記者阿咩（湯淇）就趁搬運工人入內時，搬了一箱到後樓梯拆看。劇情沒有交代這箱貨物後來怎樣了，因為即使你放回原處，你也是偷。他們查出了真相，但怎樣向讀者交代呢？戲中也沒有透露。

同樣，寫角色講秘密被自己人在街上偷聽到秘密、寫記者被黑社會打/捉上車（20集內發生了兩三次）、寫角色自殺原來是被自殺（20集內又寫了兩次），如此種種，完全像是埋不到尾的萬能寫法（偷聽等巧合又巧合的寫法，我叫它做萬能寫法，無論劇情寫得多離譜，都收到尾）。也許我是傳媒人，劇集寫報業，我要求較高，但我同樣是個戲迷。在這個師奶都會用盒子上網的年代，一個港劇，其實是跟美劇、日劇、韓劇在競爭。劇本總不能如此馬虎。

我並不是要彈《導火》很差，相反，看到他們的一些嘗試，我會有點感動。尤其是寫到傳媒風氣的變化：例如寫老總與人私下作出交易，要下屬訪問權貴；又例如老總要新聞Juicy（劇中Alma Wong有一集開會時說：總之兩個守則，一是報導要訴諸情感，二是要Juicy要爆。這兩點都很中，但現實中老闆很少宣之於口。）近日有幾集都很過癮，它先是寫權貴要入股報業，先迫走潑辣、得罪地產商的Alma Wong，再找來無料之人，做開娛樂的採主Emily上位做老總。劇集先拍了老闆角度，他說：我就係知佢無料，我貪佢聽話之嘛。（媒體是高度人治的機構，大報管理通常幾年一轉，而報格可以完全相反。有時，上位者是因為有料，但更多時，是因為無料聽話，成了他們上位的賣點。）再拍了員工角度，他們在Office說：唉，我以為Alma都好難頂㗎啦，沒有想到一蟹不如一蟹，有一天我竟然想念她。它還把開會過程拍出來，寫Emily調動人手，但對新聞的理解全錯，還出口死撐。作為入行二十年的傳媒人，看到人生中遇過幾次的這一幕我是深深感動，而且對著電視哈哈大笑的，因為到了今天，好些機構負責人雖然沒有講出口，但你懂得閱讀，他們其實是在告訴你：新聞/內容，其實係唔使做咁好嘅。

這還未算，翌日那一集，編劇還寫了一幕，甚有趣味。新老總Emily上場，馬上將女星踎在街邊搲屁股的相片，放在頭版，大題是「XX濕平R籮」（XX是女星名字，我忘記了）。校對李楓（麗雲姐演）就走到白板前說（大意）：Shopping就Shopping啦，做乜要寫「濕平」，變成中文？R籮本來是抓，又竟然寫成英文，英的變中，中的變英，英不英，中不中！這城市的文化水平，多多少少是由傳媒不顧語言水平而起。這段雖短，但甚有喜感，嘆世道日下，又甚有警世意味。（按：我的認知，是R一般寫?，劇中說寫「抓」該是錯的吧。有沒有中文人能指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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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時，播了21集。看頭20集時，我都會想：HKTV宣布拍Season 2吧，這個劇有得玩。

但昨晚看了21集，開始有點擔心。這些編劇畢竟是TVB出身，新一集開始曝露出更多的TVB DNA：這一集都在寫談情，十個人的Office內有四個人在明戀暗戀（這令我想起《衝上雲霄》那類劇：像香港只有一家航空公司一樣，拍拖，換畫都要在同一公司）。然後，又寫到大家以往最痛恨的Alma Wong痛改前非（我活了四十多年，從來沒有遇過一個痛改前非的人，或者說，沒有遇過一個公開痛改前非的人），當然，更加沒有遇過全Office都原諒痛改前非的人的這麼一件事，劇情又講到，當她被炒魷，一起與她去Farewell飲啤酒。現實是，衰老闆被炒/辭職，過半員工都會暗叫「抵死，誰叫你以前壓搾我哋時去咁盡」。告訴你，兩邊角色我都做過。《導火》起初好看，是寫了人性因時間?變化：方凝七年前受教於Alma Wong，走了這條追求真相的記者路，但Alma Wong卻漸漸選了Office瓦杯（名利），而放棄了記者用的戶外水壺，就選擇了她的人生。但編劇同時由始至終又要寫梁小冰其實不太壞，我懷疑編劇心地太好（好的作家就是要狠心），但這其實是敗筆。

《導火》只餘數集，爛不爛都好，我大概也會把它看完。我關心香港電視電影工業，所以我仍然期待它拍Season 2，這個劇如果在亞視播，像周家怡，早就應該紅了。香港有多缺明星（演員不缺）？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