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何兆彬：32歲已經太老了！（由《百圓之戀》及《擊情》談起）

兩星期前在臉書上看到導演鄭思傑談到看過日本電影《百円の恋》（百圓之戀）頗為感動，於是也找來看看。電影寫一個32歲女子一子（安藤櫻飾）終日閒賦在家，平日甚麼也不幹，坦白講，就是一條廢柴，有一天她跟家人吵起上來，打了一場架，就自個搬到外面住。這女子她開始在便利店打工，上班時她也沒精打采的。看看周遭，同事也古古怪怪，其中一個老伯常對她毛手毛腳。

她每天上下班都會經過拳擊館，拳館內傳來呯呯有響的拳擊聲，引起了她的好奇，天天往裡面探望，終於認識了也天天來便利店買香蕉的男角（狩野/新井浩文飾）。男角跟她約會，叫她來看自己比賽，一子去了。拳賽上，男角笨笨拙拙被打了幾拳，打輸了，宣告退出拳壇，原來他今年已37歲，人到中年，再打也沒進境沒前途。但是，這場比賽這卻改變了一子的人生，她決定要去學拳。她後來說，目己喜歡上那種盡力競爭和賽後大家搭搭肩，把勝負放下的友誼。

肥騰騰的她到拳館報名，擺得兩下姿勢，她就問教練：我可以去比賽嗎？
教練問她：你幾歲？
一子答：32歲。
教練：女人打到32歲就退休了，你現在想比賽？
她不管，就是要比賽。她瘋狂的練拳，在便利店那暗黑的貨倉不斷揮拳，當值時，在在半夜沒有人的便利店貨架中間走步法，拳如雨下，霍霍有聲。這場戲浪漫到極。

中年是甚麼？中年是一種狀態，一種心態，而非一種年齡。中年是你覺得一切如常，天天如是，你這輩子就是這樣了，你這輩子已完了；中年是你已不存希望；中年是你已放棄了（相信）愛情；中年是你工作是是但但，得過且過。甚麼像中年，香港現在就像中年，天天如是，像你走在高速公路上，這路畢直得離奇，消失點在遠處，瞻前顧後看看左右都沒有其他出路。

30歲也可以是中年，我生活上就認識好些人，20多歲時對世界滿懷希望，對新事物充滿熱情，但三十多歲就沒有熱誠，有些天天窩在家裡，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緻，表現冷感，廣東話形容就是「滑晒啞」。中年是感到日子如常，然後有一天你就老了，甚麼也做不了，而現在也漸漸力有不逮。中年心態是一種近乎等死的心態。我不是說窩在家裡就是中年心態，不少宅男40多還是對生活充滿熱情的，整天去研究自己喜歡的事物。但三十多歲已開始日子如常的過，工作不愛──自然也不盡力，生活上好逸惡勞，怎麼看就是條廢柴。《百圓之戀》所謂「百圓」，是一子說自己是只值100 Yen的人生，即是等於網上流行說：我覺得自己係零。

廢柴分兩種，一種是不認為這樣有何不對；另一種有自覺，「我係咪條『廢柴』？」「我可以Make a difference嗎？」這跟社會地位無關，好些金融才俊，四十多五十歲覺得生活太樣板，就會去跑撒哈拉。前幾天網上瘋傳一段臉書Status：一個46歲的銀行家發現妻子有外遇十年了，他說自己過去26年都在過同一樣的朝九晚六生活，＂I repeatly choose the safe path for everything, which eventually changed who I was（我重覆選擇過一條最安全的路，最終它改變了本來的我。）然後他談到妻子紅杏出牆，兒子也視為如無物，但當年的他，充滿幹勁，這才是妻子當年愛上他的原因。

有些人想擺脫這種狀態，很多創作都會描寫這心理變化（醒覺）：「我不要再這樣。」「我起碼要在死前做點甚麼。」，有成功有不成功。32歲是就到中年？把場景換上體育界就感到迫切了。一般運動電影會問：to be or not to be？你還要不要做下去？但《百圓之戀》的運動競技，是32歲才開始。

一子本來是條廢柴。那男的狩野也一樣，37歲一事無成。然後二人後來同居，他去了找工作，然後他又轉了工作在街上賣豆腐，丟下一子。後來見到操練得越來越Fit的一子去參加比賽，拋棄一子的他自慚得遠遠見著她就偷溜了。

《擊情》:不打拳就人生完了

當我把《百元之戀》看到這裡，多少已令我想起奇連依士活的《擊情》（Million Dollar Baby, 2004），Hilary Swank飾演的Maggie日間在餐廳做待應，晚間到拳館找奇連依士活飾演的拳擊教練Frankie Dunn教拳，Dunn的徒弟才剛贏了一場比賽，他可是專業的。當Maggie出場，畫外音（摩根費曼演拳館小工）回憶說：She Was Trash（她當時是廢柴）。

Dunn一早就說不教女孩打拳。Maggie也沒纏著Dunn，但也沒放棄，就一直在他臉前出現，在拳館練拳，有天Dunn忍不住，就走過去跟她聊起來：

Dunn：你似乎是個好女孩，我可以給你一些忠告嗎？
Maggie：你跟我說，我會很高興。
Dunn：你在這裡在那裡都能找到教練，找專門教女孩的來學拳，但這根本是浪費時間，因為是你太老了。
Maggie（帶點愕然）：我不感到自己有這麼老啊！
Dunn：我也不覺得自己老啊，但你會見到我跟21歲的打拳嗎？訓練一個拳手，得花四年，你多大了？
Maggie：直至下一個生日之前我都是31。
Dunn：31！你不會31歲才決定去當芭蕾舞蹈員吧！

下一幕，Dunn又見到Maggie在練拳，走過去告訴她：你呼吸做得不對，所以才會喘。Dunn問她：「你今天生日吧？你幾歲？」Maggie：「32了。」她有點急，告訴Dunn：自己會再花一年時間做Waitress，她自從13歲就開始做Waitress了，「到我能夠打出一記好拳，據你所說，那我已經37了。」她幾乎崩潰了，告訴他弟弟入了獄，妹妹騙綜援（Welfare），父親死了，媽媽超重達312磅，全家都有問題。「如果我想法正路，我應該回去買架拖車（Trailer）買個炸鍋、買些OREO，過點一般人的生活，但打拳是半生以來我感到最痛快的一件事，如果我真的太老，那我就甚麼都沒有，一切都完了。」（嘩，這段戲是Hilary Swank最好的演出之一）

生活依舊，天天如常但沒有希望，這心態夠中年了沒有？

 

兩個32歲女人，兩種結局

兩套電影，兩個32歲的女人後來都去打拳了。但劇情發展下去，導演的取向很不一樣，《擊情》的Maggie在Dunn訓練之下，果然勝出了一場又一場比賽，還越打越好。Dunn在片初訓練的黑人拳手在勝出後卻離他而去，要賺快錢，他失望了，結果本來從不訓練女拳手的他答應訓練女主角，還與她發生一段隱晦的感情。電影都上映十年了，劇透一下：Maggie後來在比賽被重創，躺在病床上，她終於也沒有贏得冠軍。從這個角度看，她的人生還是被上帝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所有?鬥，所有血汗都徒勞無功。她終於還是在癱在床上等死。電影很灰暗，但Maggie的人生還是發過光。

《百圓之戀》全片都放著Blues（藍調）做配樂，我以為電影英文名就如The Blues of the 100 Yen Women（實際上它英文就叫100 Yen Love）。電影要到她終於要?鬥起來，音樂才Rock了一點起來。以下我想講講《百圓》的劇情安排，Spolier Alert（注意）：它要比《擊情》更中年，更「生活如常」，更沒有Feel Good元素（壓抑以久然後來個解放，是商業片重要元素之一），更沒有劇情起伏。《擊情》的Maggie受到Dunn專業級訓練，起碼勝過好些比賽，在人生中發過光發過熱，《百圓》的一子第一場比賽就遇著強手，幾乎完全沒有還擊之力，給打得口腫面腫。她人生中，最光輝一刻，可能就是給對手狠狠的揮中了一拳，對，只有一拳（導演給了她一個慢鏡），一拳之後，她就被打得躺了下來。

然後，電影就來到尾聲。生活在小鎮，本來就是一條廢柴的她，一切如常，又回去那種平淡又廢廢的生活。這電影本來就小眾（在日本只作有限度上映，但評價很不錯。被《電影旬報》選為2014年十大影片第八名），它選取了這樣一個小人物，又貼近現實的安排，自然是十分有勇氣之舉。現實最殘酷。

小人物的人生高峰，只像個小丘，過了也沒有人察覺。但所謂一切如常，其實畢竟也不一樣。她身體Fit了，精神狀態不同了。男主角回來接她了，32歲前還是老處女的她，有過這段經歷後不再一樣。李天命說：向前走一步再退回來，至少比沒有走過一步好。

人生中每揮出一拳，沒有人知道是不是最後一拳，只有上帝知道，但至少揮了拳人生就不一樣。32歲老了42老了52歲老不老？看心態。中年是一種狀態，一種心態。

 

Hilary Swa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