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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何兆彬:孤單、謙虛與自由(看《俠女》《聶隱娘》有感)

何兆彬 | 201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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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香港夏日電影節安排侯孝賢《聶隱娘》(2015)作開幕電影,同時放映4K修復版胡金銓《俠女》(1971)。巧合地,這兩部台灣電影都在康城得獎,它們相隔四十年遙遙相對,都是武俠電影,都講女俠。

《俠女》被公認胡金銓最高傑作,電影改編自《聊齋》,原著中,顧生(電影叫顧省齋)認識了一少年,少年成了他的孌童(嘩!),但這少年一遇上俠女,馬上被她一劍割得腦袋分家,原來他是隻白狐妖。到尾段,俠女手執仇人首級,向顧生交代自己身世,戲才有點武俠味:「我本是浙江人,父親官居司馬,為仇人陷害,被滿門抄斬。我背著母親逃了出來,隱姓埋名三年了。之所以沒有立即報仇,就是因為有老母在世。後來老母去世,卻又有一嬰兒在肚內,因此又推遲了一些時間。那些夜晚我沒在家,是去探探仇人家的道路和門戶,怕不熟,出了失誤。」

胡導喜歡明史,他著手改編,把原著中狐妖化作明朝鷹犬,將女角寫成忠良之後,她父親官拜司馬,卻被奸人所害,楊女還被東廠一直追殺到戲中小鎮,全靠兩位將軍保護,又自小授她武藝。胡金銓執導下,電影有傳統武俠小說那種言志意味,書有有妖,戲中也有鬼戲,但鬼其實是顧省齋製作的光波幻影。現實中人比鬼恐怖,這使《俠女》別具時代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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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小說的鼻祖多寫女俠,《越女劍》寫春秋戰國時代,越王勾踐要滅吳國,為了訓練士兵,就在民間徵召高手,後來把劍術傳予士兵的少女,劍法就學自一頭白猿,故事奇幻(金庸後來把《越女劍》再改寫了)。聶隱娘是唐代傳奇,原著中她就奇得像美國Superhero漫畫,她十歲就被尼姑拐去,學習武術(不少武俠小說都有這橋段,美漫之中,Guardian of the Galaxy主角Starlord就從小被外星人拐去,學得一身本領。)故事講隱娘父親原本不肯讓尼姑領養小女,結果尼姑說你不讓就不讓嗎?我就來偷,一偷就把隱娘拐去五年才把她交還。父親問隱娘五年去了做些甚麼,她說初時學念咒,然後學飛簷走壁。學沿壁刺猿,無有不中,三年後學飛(對,是學飛!),學刺老鷹,亦無有不中。初學時劍長二尺,到後來武功蓋世,小劍只五吋長,足矣。

武俠、劍俠

有天她學滿師,尼姑領她下山,開始刺客生涯。她著隱娘在鬧市中殺人,給她的小刀,只有三寸。殺了一人,尼姑再領隱娘殺一大官,說他有罪,隱娘卻因為大官正跟小孩玩,不忍心下手。尼姑教她:下次先殺他所愛之人,再殺本人。然後,她把劍藏在隱娘後腦內(對,你沒看錯,是把劍放後腦內),告訴她要用劍時就把它抽出,這真是方便。隱娘又可把兩頭驢子化為紙驢。後來隱娘替劉昌裔辦事,魏帥派精精兒來殺他倆,被隱娘殺了;魏帥再空空兒來殺他倆,隱娘竟可化作一小蟲,藏在劉腸子裡等待時機。所以,又有說,會變小的聶隱娘才是蟻俠Antman。

據梁守中《武俠小說話古今》講解,傳統上這類分為武俠、劍俠兩種寫法。武俠較寫實,劍俠則寫俠士飛劍法術,輪迴托生。原著《刺客聶隱娘》份屬劍俠,但在侯導手上沒有飛天沒有化身成蟲,大家腳踏實地的武打──即是變成了武俠。侯孝賢不是不懂主流拍法,也並沒有討厭荷里活,他不只一次表示:「好萊塢電影好看啊!尤其那些拍得好的,還真好看!」侯也說過如用CG特技拍,他未必掌握得好,武指本來替他準備了很多威吔動作,他統統不要。敍事上,侯從來不抗拒荷里活,但同時也覺得故事毋須說得太白,否則戲沒有味道了。他用自己最擅長的方法拍武俠的《聶隱娘》,這是個選擇,也是一種謙虛和坦誠。

孤單的人

胡金銓《女俠》寫的是世道人心,朝廷腐敗,忠良被追趕至窮鄉僻壤,這是種文人感嘆;侯孝賢《聶隱娘》本來要寫的是「殺人的倫理」(「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則殺之」),結果花了三年跟幾個編劇去探究,理出了故事,到拍攝、剪接是再三創作,剪剪剪,卻把這故事性及倫理大部份都剪掉,弄得編劇之一的朱天文老不高興,她說「影片的最終呈現總是讓我強烈地感覺它已經失去應有的活力」。侯孝賢到底在想甚麼,才會放棄以上種種,聽聽剪接師黃嘉芝對電影的理解,似乎會對電影的製作品有多一份了解。黃嘉芝說:「(刺客聶隱娘)在講一個很孤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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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的聶隱娘患有亞斯伯格症(Asperger syndrome,簡稱AS,可理解為高功能自閉症),這是個十分現代的詮譯。有朋友就問我聶隱娘是否像Jason Bourne。(我看完戲才發現謝海盟早就寫過:// 聶隱娘的另一個身分是傑森˙波恩,太好看的《神鬼認證》(The Bourne Identity)三部曲主角。改編自同名小說,喪失記憶的殺手傑森˙波恩躲避CIA追殺並發掘自己身分,同時揭發CIA黑幕的劇情,應是電影圈的人耳熟能詳,不必再加以贅述的。電影劇本寫得好,導演拍得好,男主角麥特˙戴蒙演得好,侯導熱愛這系列電影,暗暗以《聶隱娘》致敬之,甚至曾想找該片的武術教練傑夫˙依馬達(Jeff Imada)為武術指導。// 謝海盟又表示侯導參考過《龍紋身的女孩》,這令我想到近月在美國頗受注目的美劇《Mr.Robot》,男主角是個嗑藥又患有社交焦慮的Hacker,跟人說話時眼睛會失焦,氣質接近,只是去得更盡。聶隱娘的設定十分現代。

沒有同類

既自閉不擅社交,隱娘也沒有同類。原著中隱娘學滿師回家,有天見到屋前有一磨鏡少年,就跟父親說要跟他成婚。到唐憲宗元和八年,劉昌裔從陳許入京朝見天子,聶隱娘就跟劉說以後要遊山玩水,遍訪聖賢,請劉給她丈夫一個差事,然後獨自揚長而去。劉昌裔死後二十年,劉的兒子劉縱任陵州刺史,再在四川棧道上見到隱娘,她竟然跟二十年前一個模樣!她沒有老去,還著劉縱不要做官,趕緊還鄉,劉不聽她的,一年後就死了。這是典型中國傳統道教故事:凡人遇仙,習武學道,然後一直尋道,很多(道教)故事,到最後尋道者不是隱居煉藥,升天成仙,只留下一襲衣裳。侯導改編的劇本先設定她要殺的田季安是與她本有婚約的表兄,不過藩主田緒替兒子安排了一段政治婚姻,更強調她是像被遺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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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鏡頭是這樣的:田季安坐家中,一直在談黑衣女子是否要來殺人,談了半天,攝影機前一直有紗羅晃動,突然一個黑影閃出,我們方知道隱娘一直在場(之前是她的視點),她只是下不了手。下不了手又心中鬱悶,不擅傾訴。片中又借人物重複引了《鸞見類則鳴》三次:「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青鸞孤單,所以不鳴。

這對白第三次出現時,隱娘說:「娘娘教我撫琴……說青鸞舞鏡……娘娘就是青鸞……從京師嫁到魏博,沒有同類……」她聽到青鸞故事,觸景傷情,自傷自憐。舒淇全片只有十二句對白(李焯桃數過,不是九句),鏡中有影,但即使遇上磨鏡少年(倭國少年)也一樣。中國人講陰陽,戲中王珮是一對的、嘉誠公主與道姑師父是雙生兒、田元氏與精精兒是一體兩面,鏡內外是一對的,有對手也不算孤單。「寫一個很孤單的人」明顯不過。看《聶隱娘》,明顯見到侯導把自身投射入隱娘一角,「沒有同類」多少是他夫子自道。

終於自由

《俠女》中,胡金銓卻明顯把自己投射落書生顧生上。做讀書人,他不考功名,卻在個小鎮上替人寫字造像,樂得清靜,母親每天都罵他沒有出色,他也愛理不理。讀書人跟常人一樣,愛慕少艾,遇上一臉倔強的楊素貞,顧生就喜歡上,未幾二人發生一夜情,過後楊姑娘竟說當沒有發生過,二人情緣已盡(好一個飛女!)後來東廠殺到,書生武力上幫不上忙,於是幫手設計了一連串機關,做出一幕假鬼真嚇的光影魔術(這不就是電影嘛),以心理戰力抗朝庭鷹犬。大戰勝出後,書生對天大笑,得意之至。其實原著中,比較清楚交代了楊姑娘之所以替顧生生子,是乃念他照顧自己年老母親,替他產子後,她說:「你撫養我母親的恩德,我時時刻刻不能忘懷。因為你窮得不能娶妻,我要給你延續一個後代。現在,你的恩德已經報答,我的心願已經完成,沒有遺憾了。」

侯導沒有同類(劍道無親?),是他選擇了一個他團隊也未必能完全理解的方法呈現電影。希治閣說:默片是純粹的電影形式(Silent pictures are the pure motion picture form)。《聶》把技巧性的東西能拿掉的就拿掉,力求純粹,電影恬靜幾近默片,李屏賓的攝影固然美得撼動人心,但攝影不是這部戲的全部。侯孝賢擅用長鏡頭(Long Take),他追求的是如生活的寫實,以往如此,今次更為純粹。電影共拍攝了40萬呎菲林(平日一齣戲拍10萬呎),剪接艱矩可想而知,幾場動作畫面,三兩下起落,人倒下來,俐落攝人。如果你沒把故事人物甚麼搞清楚的,聽侯導說:「這電影要看三次。」品味的品由三個口組成,也許就是這意思。

武俠作品都講自由。自由不是甚麼都能做,而是了解甚麼不能做、甚麼不做,然後上路。《聶隱娘》中道姑要隱娘殺田季安,她下不了手。到片末隱娘放下了師父,也放下了殺田季安的命令,放下了這些人,在蒼茫茫的秋色中,與採藥老人及倭國少年上路,樂聲響起,她終於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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