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山田洋次《嫲煩家族》：大導演，烹小鮮

有朋友常批評現在的日本電影難看，如果單看像《進擊的巨人》那種大而無當的電影，這當然是事實，但另一方面，日本人也堅毅地保存傳統。當大陸人億億聲的拍他們其實不合格的CG（不論是戲劇或CG都不及格），開始出現「華里活」這種詞，日本人卻是安安靜靜的做他們的傳統，而且往往做得很好。孰好孰壞，真是見仁見智。

去看山田洋次《嫲煩家族》，笑個人仰馬翻，散場時不免有點失落。在電影世界，我們已進入沒有大師的時代，山田洋次今年八十有四，年紀好大了，卻還在開新戲，《嫲煩家族》是個小故事，但導演拍來完全像順手帖來，烹小鮮一樣，沉重的題材，但不論由敍事、場面調度、演員喜感、笑料都精采流麗得沒話說，這根本是教材級的示範。這個五月，我最喜歡就是這部戲了。你說荷里活CG億億聲你拍不到，那日本人職人傳承的技藝，成本也不高，我們拍到嗎？香港人又有甚麼可以參考？去Build一個片種一個群眾群，去傳承一種技藝，一些想法，一代又一代出色得令你乍舌的演員，會比搞CG易嗎？

文：何兆彬

家人是甚麼？台灣JT叔叔說，家人就是只看到你缺點的人。家人的關係，再親密/親蜜都是赤祼而多少令人看不過眼的，人性總是見多生厭，家人都太了解對方人性弱點，分別只是還忍不忍得住罷了。家庭關係難以跟外人解釋，但偏偏日本人的倫理/家庭片，成了傳統片種，家人怎樣相處，傳統怎樣保留，一代又一代的導演拍下去，早成了傳統。

《嫲煩家族》就是忍不下去的故事。故事寫到：戲中有八位主角，分別平田老先生（橋爪功 飾）與平田太太（吉行和子 飾）這對老夫老妻和他們三名子女。故事開始，照顧丈夫幾十年的老太婆在生日前，被老公問到今年要甚麼禮物，她一如以往，溫文有禮的一邊替先生準備洗澡的熱水，在地板執起他隨手脫下亂丟的褲子和襪子，輕輕的說：我只要幾百日圓就好了，幾百日圓幹麼？她準備好離婚協議書，幾百日圓是申請費用。她要離婚是認真的，故事就由這點開始。

筆者這一代人，最喜歡看的山田洋次，大概由《武士三步曲》開始：《黃昏清兵衛》（02）、《隱劍鬼爪》（04）、《武士之一分》（06）。近年他把《東京故事》改編成新時代《東京家族》，大為叫好。隨後再拍《東京小屋》含蓄懸疑，魅力非凡，黑木華更憑此在第64屆柏林影展獲得最佳女演員銀熊獎，相當厲害。這一回，他拾起到二十年放下那個《男人之苦》的喜劇調子，要拍一個家庭小故事──其實當山田洋次開拍他的第一部《男人之苦》時（1969），相信很多朋友還沒出生（筆者未），到他拍罷全部48集《男人之苦》系列時（當中只有兩集不是由他導演），又覺得它們老套，筆者小時候看過幾部《男人之苦》，都不太認真看。今次看《嫲煩家族》，一邊看卻一邊在內心叫著：好厲害啊好厲害啊，這些演員那裡找去，像演一家之主的橋爪功，根本是由頭帶到尾，他演一個被老婆照料慣的老式日本男人，面子要緊，很拘束，演來相當惹笑。你告訴我，這角色香港誰能演到？

這一家四對男女，三對已婚，竟然由老太婆開始發難。她照顧先生幾十年，到了晚年去上寫作班學寫小說，反而有了新視野，追求個人。她要離婚，過新生活，她的想法是認真的，但品性依然溫和。長子幸之助（西村雅彥 飾）與他的妻子（夏川結衣 飾）一直與父母同住；長女成子（中嶋朋子 飾）與她的丈夫泰藏（林家正藏 飾）也是他們的鄰居，家人吵咀最累，但在戲中都是笑料。

最年幼的庄太（妻夫木聰 飾）反而剛剛要帶女友（蒼井優）回來見家人，他正職鋼琴調音師，一直收入不太穩定，近日想成家了，卻遇著老豆老母鬧離婚。重新思考婚姻──幸福是甚麼這問題。

電影探討了日本社會的傳統──婚姻、三代同堂，也觸及了新的社會問題──人口老化，老太婆到了七八十仍活得好好的，開始思考獨立；橋爪功演的阿伯退了休沒事幹，說得狠一點是像在等死，結果每天都去渴酒吹水過日子。在這一點上，他老婆去了上寫作班，比他自愛。

關於這部電影，八位主角都來自《東京家族》，原來有段古。我常說「吹水是創意之源」，被這事證實了，事緣2012年3月在《東京家族》拍攝現場，演員們與導演在等待下組鏡頭開始之前，一起吹水打屁。橋爪功開始對家庭話題喋喋不休，大家都加插意見，聊得高興，山田導演說希望開拍全新一集與別不同的家族故事，更?出「崩壞家族」的命題，一起嘗試全新喜劇拍攝。起初大家都半信半疑，但兩年後，《嫲煩家族》劇本出現，八人再次相遇。

山田洋次拍過48套《 男人之苦》，現在他在日本影壇聲望很高，再拍喜劇，看來是有心把此戲種的地位提昇／平反的，被問到為何要把它拍成喜劇，他說：「50、60年代，喜劇從來都被看作是二、三流的東西，搞喜劇很難獲得好評價。但是以前，我從前輩那裏聽過，拍攝喜劇是很困難，到現在我還是記得他的話。若喜劇不能令觀眾發笑，根本就沒意思。簡單來說喜劇就是必須要令觀眾笑出來，這一點是最難做到的。現實生活中，許多人本來就很有喜感，有些人自覺優秀嚴謹，而旁人換種視角去看，就會發現他身上的喜感。人的本性中本來就有這一面，因為真實當中，一定存在著喜劇性。如今，我在創作喜劇時，都是認真地去描繪每個人，將人類獨有的趣味發掘出來，而不是刻意去寫一些可笑的故事。」

戲到了後半，故事凝住了──老太婆堅持要離婚，老伯不知所措，唯有讓她離去──都打輸數了。山田洋之再一次借《東京故事》「過橋」，讓蒼井優再做一次原節子，去做家庭的調節劑，引導他講出男人很難說出口的肺腑之言。又「畫公仔畫出腸」，再借電視上重播《東京故事》，再一次向這超級經典致敬。也許有影迷已經覺得有點刻意，山田老道你朝聖致敬已經好多次了，但這是他放不下的心結。又或者換個角度來說，《東京家族》等於是《東京故事》的戲劇現代版，而《嫲煩家族》則是Inspired by《東京家族》的喜劇版，兩齣戲都由同樣八位演員主演，它們是一個對兒，一莊一諧，《東京家族》嚴肅，《煩家族》卻是玩味十足。戲中八人吵架攤牌一場，盡見導演功力。那15頁劇本，一take過完成，拍出來的非凡的節奏、調度，世上有幾人能夠如此駕輕就熟？

至於結局，的確使部份人失望了。山田洋次將家庭的危機──老太太一心要獨立的想法，被幾句說話就改了過來，的確是很傳統、甚至迂腐，日本的集體主義，還是沒有辦法改過來──起碼在這一代身上，是不可能的吧。

片名：《嫲煩家族》
導演：山田洋次
演員：橋爪功、吉行和子、西村雅彥、夏川結衣、中?朋子、林家正藏、妻夫木聰、蒼井優
上映日期：2016-5-19
片種：劇情/喜劇
級別：I
片長：108分鐘
預告片：https://youtu.be/QMwt1tTV5Jk
發行︰Golden Sce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