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彬：《三人行》杜琪峰的困獸三角錯

何兆彬 | 2016-07-12

「如果一早寫好劇本，我一讀總覺得戲已經拍完了，到拍戲時人就不興奮了。」杜Sir從來不諱言自己創作喜歡飛紙仔。上周到演藝學院聽Talk，杜琪峰、游乃海在放映《三人行》後親自跟演藝電影系學生分享，內容情真意切，場面頗有動人之處。談即興創作，他提到有次到波士頓大學電影系作分享，把自己的創作習慣照直跟學生分享，「學生的表情好古怪，離場時邀請我去講Talk的教授跟我說：我平日教他們一定要先把劇本寫好，方才開拍。」杜Sir笑了。

他也有深刻反省：「這種拍法，就是每一次都靠天才，不是我有天才，而是靠天才波。」《三人行》是杜琪峰在合拍片框架下的類型突破，它有濃烈的銀河映像味道、濃烈港味。《三人行》由杜琪峰一貫即興創作法製成，戲的成敗優劣，也都在這一點上。

文：何兆彬

困獸 x 警匪

《三人行》的譭譽參半，令我越來越感受到杜Sir作品的知性──你理解得背景、用意多一點，對作品的領悟就領略多一點。這個月採訪了杜Sir數次（見今期封面故事杜琪峰最大的敵人永遠是自己），感受很深的有幾點, 一是他真的是個artist, 每次都像還沒備好降落傘，就躍出萬丈深谷, 他就是要迫自己向前邁一步；二，是他很愛很愛香港；三，是即使他很愛香港，要拍片還是要北上，香港市場已經養不起這些電影人。這是他的宿命。

《三人行》6月率先在大陸上映，聞說電影在中國大陸譭譽參半，在香港優先場反應也差不多，喜歡的大讚，不喜歡的人也不在少數。《三人行》有很明顯的優點，例如它有一貫的銀河映像風格，它港味很濃，它場面調度、鏡頭、拍攝剪接十分俐落，而且戲是合拍但妥協的部份不多。其實《三人行》一於監製／編劇游乃海所說，是較商業的片種，它不艱深。杜Sir再次表演高空X-Game五星級難度表演，拍這戲仿似在萬丈高空躍出，而沒有備好降落傘。劇本過了審查，他腦中有幾場戲，有主要角色關係，搭好廠景（全戲在番禺搭了廠景拍攝，據聞花了幾千萬），戲就邊拍邊寫。

杜琪峰不想因循，常會迫自己處於創作絕境，這次他設定了封閉／密封的環境大玩警匪類型，使編劇/自己使不出追車、追逐、上天下海等自己很會使，但已玩到有點悶的招式。這期間韋家輝要閉關寫新作，這些年杜Sir又說要把銀河映像掌門人一職，交予游乃海。於是，編劇、兼監製一職就完全落在乃海身上。在一個講座中杜Sir奸笑著說：「我心裡面一直在想，睇乃海你點死！在片場燈光打好演員都到齊了，我唔負責㗎！」他說，一定要乃海成長。他又不想再玩二人雙雄鬥智，於是今次再加一人，大玩三角錯。電影當然也一如銀河映像前作，有他們的訊息（這次談的是犯錯，後面細講）。

由林澤秋（之前拍過杜琪峰紀錄片《無盡》）拍攝的電影製作特輯中，更紀錄了杜Sir/銀河映像的創作手法，劇本固然未寫好，但效果在太神奇，戲幾乎是先由中間拍起，演員都是到場才收到劇本（大陸演員如趙薇就很不習慣），杜琪峰腦中一早有幾個場面，例如古天樂連續的賞趙薇耳光，打完一巴又一巴，但拍這一幕時連衝突原因還沒寫好；又例如戲的宣傳重點之一，是電影後段有一個五分多鐘的長鏡頭，由人肉慢鏡演成，即是說拍攝時全場幾十個演員全部放慢速度來演，對了，就是一如星爺賭聖出場一樣。這戲難度甚高，在於牽涉了演員幾十人，很多都是臨演，而鏡頭穿梭其中，幾乎是360度全景拍攝，當中又涉及了爆炸、槍戰、中槍、眾人碰撞閃避，人馬踏沓，而因為攝影機需要用推軌吊臂運作，機器大型，這個360全景大型病房的主柱、護士櫃其實都是可以隨鏡頭推進而即時拆卸的，鏡頭前演戲的有幾十人，需要事先接受形體訓練兩個月；在鏡頭後，運作器材及拆景的電影人，數目過百。《三人行》開拍時就以幾個這樣的想法，到了現場由游乃海寫劇本，由杜琪峰審批，將一個個想法實現出來，把組件裝撳成形。

我先看製入特輯，當看成品時就頗有驚喜，《三人行》的處境小，但人物多，事件的次序十分繁複，它濃密但拍出次序分明，不少戲劇效果是令人驚艷的。

杜琪峰的電影總有寓意解讀，影評總認為作者寄電影描寫香港狀況，這齣也不會例外。

接受訪問，他一早表明這次想寫「犯錯」：人錯了不認錯，就會以錯冚錯。所謂錯，其實也是寫人的誠實與否。這跟香港（政壇）狀況尤其接近。事實上，電影場景叫做維多利亞醫院，事發現場是腦科病房，病人個個神神化化，這根本就是寫香港。

三名主角，有17歲由大陸來港，努力向上好勝心強的佟醫生（趙薇飾），以趙薇演找人配音，這樣的人物背景大大加強了說服力；也有黑警Ken Sir（古天樂飾），杜琪峰繼《PTU》再一次寫Blue Curtain（藍幕），一名警員犯了錯，所有警員都全力配合掩護，甚至不惜製造假證供，犯更大的「老防」罪（防礙司法公正）；鍾漢良飾的高智能罪犯就更不用解釋了，他是劫金行匪徒，中了一槍被送來腦科，古天樂要他供出同黨行蹤，但他手握警員犯警例事實，只存心要來個大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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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是港人？
要解碼，一定會有人認為這腦科病房裡的病人都是港人典型，在醫院病人都是被動的，都看命運，看醫生質素、狀態、性格（命運），當中幾位演員都演得精采，例如（以下會有點劇透）：

盧海鵬：演一個富喜感神經漢，神采飛揚，常為戲中的緊張氣氛作鬆馳作用，但他是幸運的喜劇人物；
王梓軒：悲劇人物，是佟醫生逞強做手術下失敗的結果，它下半身癱瘓，屎尿失禁，猛叫醫生負責，但醫生們抵賴說做：手術總有風險；
洪天明：據護士說，是做好手術賴死不走的病人，天天在床上打機的宅男，大概可理解為逃避現實的廢青；
張國強：跟譚玉英演一對中年夫妻，對，就是元祖級《430穿梭機》的男女主持，這對香港人的集體回憶（杜Sir在分享會中說的）命運坎坷。男的要妻子半步不離，他脾氣不好，運氣更差，在動手術時再遇上逞強的佟醫生；

這麼看來，佟醫生就更像是由大陸來港治港（醫治的治），但因逞強絕不認錯（戲中猛說：「係我錯咩？我有錯咩？」很難令人不想到某大Sir說：「你哋無做錯到！」），也不要別人幫忙，一再犧牲港人（病人）性命。而困獸鬥，就正是目前港人的處境。

上星期重看杜琪峰的第一套合拍警匪片《毒戰》（2013），重看的感覺比第一次好。但感覺一樣的，是戲中公安（緝毒組）主角的平面描寫，根本是不能動彈半分，反倒是他寫壞人，例如販毒的大啞、小啞，知道師母在毒品廠爆炸時身亡要燒銀紙等戲，較有人味。《三人行》寫回香港警察是聰明之舉，在中國寫公安劇本是要送到公安局送審的，這一回，至少它沒有了那些緊的金剛箍，戲中的差人，都有人味，也有人性掙扎，當Ken Sir說「我們犯法，都是為了執法啫」香港人不會沒有感覺。

《三人行》著力設計的是處境，一如杜琪峰的其他作品，要營造戲中的處境，它多少是有點超現實的。這些問題：匪徒/重犯進醫院，會鎖進大房病床嗎？香港還有金舖劫匪嗎？金舖劫匪會為同伴勇闖醫院進行敢死隊式拯救嗎？（上一秒鍾漢良還說：做這一行，愛兄弟還是愛黃金？）當你投入了戲劇，都不大重要。較令人失望的有兩點：因為是合拍片，戲中的犯下大錯的Ken Sir在片末必須被繩之於法，或是承認錯誤，戲中借一個「天啟」來埋尾（不劇透），大概因為想統一氣氛，電影再寫佟醫生從王梓軒奮身不顧的躍下樓梯上，找到了救贖，以至大徹大悟，改變了下半生。這種改變比一般合拍片寫法已較成熟，但調子還是轉得太突兀。我就沒法想像689政權會大徹大悟的。

長鏡頭也未能令人滿意，杜琪峰想突破無疑是費盡心思，但長鏡頭效果著實有點空虛，它不是一個有故事的長鏡頭。試比較《大事件》片初那6分鐘的長鏡頭：由介紹匪徒出場，到大家點齊槍械準備出發，下樓遇上經過要抄牌的警員，爭拗下放走，放走那一刻警員又突然想檢查車廂內旅行袋裝甚麼，引至雙方爆發槍戰……《三人行》的鏡頭有很多畫面，但沒有故事推進，它的CG（特別是開槍鏡頭）稍嫌粗糙。慢鏡頭中變速（用上類似Primere twixtor的效果），我這種老影迷也會覺得太CG化。其實杜琪峰要大家做人肉慢鏡所想拍攝的效果，是人慢但機快，這在純CG的世界是造得到的，他拍好又因為慢鏡中有「垃圾時間」，因此變速迅速跳到有用的部份又再慢下來，反而太像純CG製作了。他在蘋果店的分享會中評價，說自己可以更大膽，但不悔做了這個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