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李照興：花見酒香的京都

彷彿說着：每次看到落花，就是人們歸返之時。每年氣象局有日本由南往北櫻花開季的時間表，見到由京都大阪至東京區，高峰期都在3月5至31日，看來比往年早（趕不及的話，日本東北至北海道是4月20日至最晚 5月10日），但京都的花見人山人海不會變。難道我們就硬要往人海中的哲學之道轉？

試過幾次擁擠的怕，後來就不在日本人的大時大節到京都。錯峰出行啊，是現在還可以保留一點旅遊閒情的辦法。

上次說重提大阪，確因為過去幾年，它幾乎就只作我去京都的入口。經也不經市內，直接從關西機場就乘火車直踩京都驛。最近這大阪作為中轉站去得較頻，當就因為那些「想去就去」的廉價航空確像巴士。不獨是來往香港上海，更是從大阪再聯到其他日本地區特別是北海道。對於較多時間不需下下趕直航的高頻客而言，隨便停下不同城市吃個拉面再上路也真是可能。

說回京都，不擠花見的話，有時就可以為了酒，譬如威士忌。可能我的圈子確是有個小潮流是從蘇格蘭威士忌悄悄溜去喝日本威士忌了。所以我說的是威士忌和京都的關係，不單是說櫻花。因為山崎用之水源於此，16世紀茶道宗師千利休用以沏茶的水，用到威士忌釀就的結果。雖然喝開蘇格蘭艾雷那種泥土重口味，向來對很多太順喉的日本貨不是情有獨鍾，可其實我們也該欣賞一下日式的威士忌酒吧。

我尤其喜歡日本人特別精細的威士忌杯，以至帶有禪意的酒吧。甚至乎，興起了找這種酒杯的習慣。的確，旅行的途上我常常借故要找一個什麼實用的小東西而令旅途看起來真有個目的。幸運或不幸的是，最終找到的卻經常是另一樣東西。而再容我強調一次，關鍵是那東西足夠「小」，又夠「實用」。對嗜酒人而言，看來沒有什麼比一只酒杯更合適了。

然後你也得相信酒與杯（或者擴展為食物與食具的關係吧），其實也真是一整套當地的文化使然。在近年重新發現日本威士忌酒的過程中，對威士忌酒杯的愛好就迅速加強。到過日本威士忌酒吧的朋友都清楚，白恤衫黑bow，衣著一絲不苟的酒保，最為低調而又引人暗誇的，可能就是開店之前要好好為晚上用的冰球做好準備。那可不是通過球狀制冰器弄成的，而是用整塊冰雕出來的（雕出來的內裏才夠通透）。好了，這個看來已變成一道日本酒吧簽名式的符號， 真有種配合日本文化那對於這種清靜酒吧的想像：日本管它叫冥想式酒吧。

那個杯中的冰球，就真像把一個小小地球放進杯裏去一樣， 安靜拿着杯中物的酒客，像個修士一樣，看起來正在要通過一杯威士忌以及浸於其中的冰球來思考人類的存在和毀滅一樣（這種安靜該說是在日本的威士忌酒吧才找到，而不是隨便在其他地方的日式酒吧）。

而後你就發現，一個沒多少重量感的杯，當盛起一個巨冰球時，手感與重量就不太匹配了（杯子過輕的話冰球的滾動就影响了平衡），結論是：你得要找一個重量而且寬度相當的杯子才行。

有時旅行比較順心，就是找到這樣的一種玻璃杯子。比一般直徑要寬（冰球看起來在內裏很舒服），玻璃足夠厚。杯身的雕功頗為繁複。分三層，最上是直條紋理，中間是雪花符號，下層是龟甲圖案。嚴格上還有第四層。即杯底的菊花紋理。像地球不同年代的地質結構，用來配泥土煙薰味較重的貨色，一整個地球在手，單是眼看或嗅一下已經足夠有種冥想式飲家的滿足感。

生活間或會被這種自鳴得意的收集而打動，俗套一句，拿杯在手，重量手感匹配，真有種日本人所稱的小確幸。

隨緣吧，途上找到就是你的。找不到，一次碰機會。你總會回到那些常常回訪的異鄉，一步步把它變為新的旅遊故鄉。是呵，是旅遊生命上經常revisit的可叫做旅遊故鄉的地方。

一般而言，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發展，遺憾的是由於我們常把旅遊的城市當作不再歸返的走馬看花之城，於是都忽略了某個城市經時日流轉後的比較，因而也沒感情。確實有些城市，是要我們定期歸返的。京都如是一例。像今天萬馬齊發的遊人一樣，都開始稱「回京都」了。

但京都真值得時常回去嗎？朱天心最近刊於〈印刻〉的〈三十三年夢〉提供了一個看法。自從第一次跟着胡蘭成遊這古都，三十多年間，斷續往返，走所謂「相同卻也已不同」的同一條路，而同路人由胡爺轉為友儕，再到家族。今天同遊的，已經是自己的女兒。

道上，仍是那條小河，旁邊的小店，金閣寺經年不變，花起花落，過後，又再等明年花見。所幸歲月流金，有些老街頭甚或是老鋪依然。所謂百年老店，在這裏不再只是淪為政府單位授與的一個寶號，而真是三代人的薪火相傳。老掌事有時你還可碰到，也慶幸有新的一代人接手傳承。
朱天心憶述當年的胡爺，尤有大志，不捨那麼快披髮入山，而說這話時的胡爺，就不過是現在朱天心的年紀。再望望自己的女兒，如今又接力跟她來到這智慧與美學的啟蒙地，人世循環，只有散落京都各大小寺廟中央的枯山水不變。那遍白得淒美的景像，間或點綴着沉默石頭的有如空寂舞台的景緻，真是人類文明造化的美藝極緻，一切反回原點。單看此，以至來欣賞的人的那種沉默，你就得再次佩服日本的文化修為。

看到這裏，心已真的回到京都。想到那隱密的冥想威士忌酒吧中喝口山崎或白州什麼的，試着從另一種感知，就是酒香，再認識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