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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李照興:兩個巴西之間的深淵

李照興 | 2014-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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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盃是否變成兩隊決賽隊均為南美隊伍的美洲盃對決?交稿這刻不知道,可從今屆整體中南美洲球隊表現的強悍,哥斯達黎加、智利和哥倫比亞的功敗垂成,委內端拉總統上周在獨立日發表的足球和南美身分的自豪,就更令人看到一種泛南美精神的冒升──如果我們樂意從足球看國力的話,至少對於南美人民而言,足球的確為他們提供了一種莫名的幸福感,以至抗衡西方(前殖民宗主)的想像。

這不就是波爾赫斯所說的,足球要成了南美人民的鴉片?

到底南美真有如報道或我們的表面認知所述的那麼團結嗎? 我之前南美之行時,同樣在打世界盃,當時就留意到一個現象,在廣義的南美小國立場上(秘魯、智利、委內端拉), 球迷較容易處在一種泛南美的情結中,在餐廳內看球,有各國的人種(南美的跨境行算方便,特別是在遊客區,似乎滿了來自不同南美國家的人,我就在秘魯遇上上述各國朋友),到世盃戰事後期,當小國都被陸續淘汰的話,他們就將認同隊伍投放到巴西。

可是,如果跟巴西人談足球,又會得出另種結論,那就是要算巴西出局,巴西人都不會轉而捧阿根廷或烏拉圭,他們之間足球世仇之深可想而知(這當然就是有名的any team but⋯的講法,巴西人若出局,之後捧的球隊是any team but Argentina;蘇格蘭出局的話,蘇格蘭球迷轉捧的會是any team but England)。而據此引伸,那就變成,小國會認同巴西霸主地位,但巴西本身卻不會把南美整體放在首位!

巴西也太不夠兄弟了吧!

巴西能代表整個南美大陸嗎?這由始至終都受爭議,因而有了Jorge Amado的名言:「巴西是大陸,不是國家。」起因是巴西太大了,無論是歷史、人種、文化、經濟上的複雜性,以至在區內影響力,都令其鄰國有種永遠活在巴西陰影下之感。所謂金磚四國的冒起,更是一度強化了巴西大國的情結。巴西在足球上忽視鄰國,根深柢固可說跟它這種文化及國力上的支配力和想像力有關。

可難以否認的是,巴西作為南美第一大國,其碰到的國內差異化問題,亦是在南美諸國中最嚴重的。為此趟世界盃,我曾派記者到里約熱內盧現場採訪,或者從貼地的社會人物採訪中, 可看多一點世界盃以外的真實巴西。

首先,據記者回報,中產階級的興起是極為值得關注的現象, 就在里約,明顯可分為上下城區。在中產階級生活的下城區域,直覺上就跟任何先進的大都會潮區沒分別了:時尚商店、精品咖啡、悠閒的午餐、漂亮入時的女孩。全球化之下,我們其實在不少意想不到的城區都發現這種被認為是偏離群眾的精英生活形態,我說的是我在伊斯坦布爾、迪拜、特拉維夫都總會找到這種生活方式。

可是里約的地鐵線發展太慢了,所謂富裕地區和落後城區,幾近是不相往來。十年前兩條地鐵,今天仍老樣子。就在基督山不遠處,有名的Mangueira貧民區(簡直是個山頭)顯然那麼多年來沒有太大改變。可以說,如果有說法是這裏沒有南美諸國而只有一個大陸叫巴西的話,巴西不要忘記的是,在這國度中,卻存在着兩個巴西。這就是巴西音樂人Edu Krieger在新歌《對不起,尼馬》歌詞所述,他說本屆世界盃,他不會為尼馬打氣了:「我們有宏偉的體育館的同時,學校和醫院仍殘破不堪。我看見,兩個巴西之間的深淵。」

的確,記者說,就算不用特別採訪反政府人士,單純採訪不同行業的里約人,閒談之間都有一種不吐不快的衝動,而目標大致如一,就是認為比賽過後,除了都不知道還有多少用途的球場外,世界盃和奧運都不會為巴西留下什麼!──這相信是普通人民對一個政府死心的註腳,從而也了解到,為什麼在世界盃進行之前,反政府示威那麼嚴重的原因,只因這心態實在普遍彌漫在太多巴西人心中。

同樣,懷舊的心情籠罩。巴西人也開始懷緬河道清澈時的模樣,在回憶當年被稱為「未來之國」的幸福──那是一個上世紀的迷思,巴西曾被視為人類新道德價值以至文明的未來希望。

說到這未來之國,或曰明日的世界,是後期流亡並自殺於巴西的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的說法。不錯,這漂流作家就是寫下那《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和近期熱門電影原著《布達佩斯大酒店》的同一人,小說中看到的是大時代離亂,更多是對舊世界(歐洲)和人性的失去信心。現在看來,他後來寫的《巴西:未來之國》(1941年他自殺前一年出版),確有其曾在巴西旅遊後把這國家浪漫化的傾向,在他筆下看到所有都極盡美化,從天然景色到人種和諧,都成了人類未來理想國。他不僅認為歐洲已丟失了人性,同時遊歷過美國後,亦不滿其過度物質化。他只有在巴西找到最完美的新範本:

「近年來所發生的事情已經徹底改變了文化文明的含義,我們已經不能再把它們簡單歸之於秩序或者舒適。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數據。這種功利主義的科學計算著每個國家的財富,計算著每個公民的財產,計算著每個人擁有多少輛汽車,多少間廁所,多少台收音機,多少份保險。按著這些資料,文明也就意味著生產力、消費以及金錢。可這些資料中卻缺少了一項重要因素:即人類的精神財富。我們能夠看到,最頂尖的體制不但沒有賦予人民人道主義精神,反倒將他們帶上了野蠻的道路。」他認為天然的巴西還未沾到太多的這種文明的野蠻!

和茨威格相同處境的流亡者不在少數,有些是戰時逃難至新世界,也有些是戰後逃過來隱姓埋名。他們原因各異,但尋找的可能相近:一個讓一切可重新開始的生存方式。

所謂未來之國,正正就是那個永遠處在未來但實現不了的國度。雖則遙遠,但不防礙人們努力有所追求。

「狂熱、野心、欲望,正是這些被錯誤高估的品質,造成了如今的可怕後果。而對我們而言,這種平靜祥和的生活方式,才是真正的幸福與恩賜。」

如果他不是選擇1942年世界大戰未結束就了結自己的生命,他或者也會對巴西後來的不平會有更多批判或不滿吧── 抑或是因為他也開始看到了,從而認識到世界已無處容身而徹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