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張錦滿：人慾橫流存真情

日本在巴黎設有文化機構Maison de la Culture du Japon，附有設備優良劇院。近期有日本劇團在那裡演出話劇《愛之渦》。國際文化交流活動情況，我們不妨好奇，那是齣甚麼戲呢？

勞師動眾到巴黎在日本官方文化機構以日語演出話劇，並為當地觀眾著想而附法文字幕，該齣由三浦大輔編劇、大根仁導演的戲當然有來頭，曾獲日本戲劇界最高榮譽2006年第50屆岸田國士戲曲賞。

不懂日語，又沒到東京，本來沒機會認識該齣大作。幸好，話劇原作者三浦大輔將它改編並親自導演，搬上銀幕，於今年7月下旬起在香港百老滙電影中心放映。我看了，可在這裡向大家報告該齣曾登陸巴黎的日本話劇甚麼內容。

該話劇、電影內容不尋常，講今天東京六本木男女安全性派對，男方要載保險套。關於集體性狂歡，文學沒有交白卷，奧地利作家Arthur Schnitzler早於1926年便寫過小說《Traumnovelle》，殿堂級大導演Stanley Kubrick亦於1999年將之拍成電影《Eye Wide Shut/大開眼戒》，由當時走紅的年輕夫妻檔演員Tom Cruise和Nicole Kidman合演。原著小說和電影劇本也由簡伊玲與何致和譯成中文，由皇冠於1999年出版。

先旨聲明，我只從看過的兩部電影來說些話。

兩部影片題材相同，處理手法卻大異。Schnitzler小說和大導演Kubrick在70歲臨終前所完成的《Eye Wide Shut/大開眼戒》，講的是貴族男女的性活動。《大開眼戒》過半篇幅描寫Cruise和Kidman夫婦和其他參加者，在赴狂歡會前心情凝重，令觀眾感覺該個性派對神秘、嚴肅，近乎是（宗教）儀式。性派對裡的女士，並不一定與男參加者同來，而多是主辦者安排來的。此外，Kubrick拍攝性狂歡場面篇幅並不多。

《愛之渦》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屬東京草根階層性活動。主持人在女性漫畫雜誌登廣告，或者任何人都可自行在網上找到參加門路。只要預先報名，現場付費（男士¥20,000，女士¥1,000，而男女一對參加則是¥5,000），便可進場。過程如此簡單，參加者自然沒有經過篩選。

《愛之渦》講互不認識的四男四女，晚上各自來到六本木深巷的樓上公寓裡，從十時開始活動，到凌晨五時結束，而全齣戲幾乎只有派對現場一個場景。

究竟甚麼人參加當晚性派對？此會是評論三浦大輔這齣戲《愛之渦》的其中一個關鍵。

四位男參加者是：失學無業無錢的頹廢青年、打零工的中年男人、上班文員、肉店工人。至於四女來客則是辦公室OL、幼稚園女教師、風華已過的中婦、其貌不揚並不受男同學歡迎的女大學生。在影片過了三份二後，還加入一對頗異相的肥胖男女。

很明顯，當晚性派對參加者皆為東京社會的半失敗者，他們在日間事業不太得意，並在日常性生活上不滿足、不愉快，甚至那位肉店工人還是個處男。東京竟然仍有上班人士屬童貞，不可思議。三浦大輔設定這樣十位不討好的男女，反映他的好意。他並無「剝削」各角色，而是呈現他們的內心世界，讓他們於當晚在陌生人面前透露平時不表達出來的心事。見到編劇關懷社會邊緣人，話劇《愛之渦》得到肯定，並且獲獎，乃屬合理。

設定了「盲目約會」這個框架，各參加者圍著大毛巾坐在一起，便先自我介紹，互相認識。儘管日本性觀念開放，而參加者都色心上腦，然而一般來說，大城市裡的半失敗者都不擅於交際，來到要選擇對手來開始性狂歡時，那一刻各人皆很腆腼。在此，三浦大輔描寫各人遲疑的有一句沒一句表達自己，逐小刻劃每個角色性格，慢慢建立起各人形象來。如此處理有其必要，可讓觀眾有時間逐個認識各個角色。

電影中的性派對場地，設施簡陋，相信舞台上的佈景，會近乎原始。五張床同放置在一大房之內，完全開放，並無分隔和遮掩。各對男女造愛時，會互相看到其他人如何動作，to see and to be seen。各參加者不顧尷尬，是因為要同時留意其他三對男女的表現，那麼在下一輪造愛前，便知道如何選擇新對手。

電影《愛之渦》在123分鐘篇幅之內，男女演員穿著整齊只佔18分鐘，其他時間，男女演員只圍條大毛巾在談話，或者全赤裸在造愛。銀幕上，四張（後來是五張）床同放在一室，沒有遮蔽，各對男女有三輪造愛，都會看到其他床上的情形，而多幕造愛場面，暴露程度接近AV錄像，而且每個片段都有幾秒或更長的篇幅，並非稍現即逝。

在舞台上，導演如何處理四、五對男女先後三輪集體性交的場面？估計，演員舞在台上造愛，不會如電影版本那樣，讓觀眾清楚看到。

四男四女在一室之內，究竟怎樣衍生劇情呢？三浦大輔構思巧妙，他在各人挑選造愛對手的過程中，來表現各個角色性格，並流露出人性。在挑選床上伴侶時，有人會月旦某人剛才的表現，甚至批評某人身體，甚至人身攻擊，亦有人好打不平，會反唇相稽。甚至有男參加者惡罵工作人員，說他們騙錢，貨不對辦，沒有篩選女參加者，令男參加者找不到理想對手。戲劇矛盾和張力由此衍生出來，這齣一景到底的話劇，戲味並不弱。

世界上可能有些地方有些人，參加性派對不會有犯罪感，玩得光明正大、問心無愧。可是在AV產業發達的東京並非如此，上班族參加「盲目約會性派對」，要報名、付錢、偷偷摸摸，過程並不愉悅。該些社會半失敗者，在那一晚聚在一起，雖不冒犯罪風險，卻帶點內疚，他們來尋求愉悅，竟似相濡以沫。編劇描寫出這樣溫暖人心的景象，是該戲重點和作品價值。

三浦大輔借性派對，表面講人慾橫流的一夜，然而他屢揮妙筆，描畫出冷漠大城市裡的半失敗者眾生相。他顯然有為日本眾多不起眼的城市人請命，關懷沒有自信心、縮在一角的人，例如雙失青年，又例如被男同學忽視的女大學生。
三浦大輔給外貌不討好的女大學生著墨不少，她戴眼鏡，行動退縮。但在戲中，她在多輪造愛中卻反應最瘋狂、表現最享受，並遇上投契的男子，她顯然是該晚大贏家。

三浦大輔如此設計該角色顯然有目的，他要改變大眾觀念，令眾人跌眼鏡。他想大家多理會角落裡的女性，暗示她們內心熱情如火，只是沒機會表現而已。

另方面，他也鼓勵該些沒自信心的年輕女性，要鼓起勇氣，主動出擊，或會有意想不到出路。

這個劇圍繞性派對這個主題，內裡有大量男女造愛場面，有人會批評作者賣弄色情，作品難登大雅之堂，可以理解，因為證據確鑿，控告可成立。不過我個人不作如是觀。我看到這個性派對故事有另外一面，存有人情。

在《愛之渦》之前，三浦大輔已得過三個編劇獎，是早已受肯定的創作劇本高手。

《愛之渦》結局有佳筆，編劇安排故事中最失敗的兩個男女，後來有發展。編劇巧妙設計，讓他們能打破狂歡會不准交朋友這個規律，可以走在一起。此劇具人間溫情，結局光明。此外，當晚參加者之中那位風華已過的盛裝中婦，出席性派對次數最多，原來她身份特殊，有難言之隱，觀眾知悉到之後，會啞口無言。戲的結尾頗感動我。

具內涵的日語話劇《愛之渦》未必容易看到，不過由三浦大輔親自導演的電影版本，卻已上載互聯網，只要打影片中或英文名稱《愛之渦》或《Love Whirlpool》便可尋得。祝觀影愉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