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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李照興:那年在柏克萊

李照興 | 2014-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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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到1965學年,加州柏克萊。自由言論運動(free Speech Movement)蔓延,學生早早就佔領校園,掀動影響全美國學潮。學生爭取校方解禁一應校園內的政治活動,並要求確保學生擁有言論自由和學術自由的權利。這今天看來正常不過的要求,要放到其時較敏感的時政背景,才能更了解抗爭的來龍去脈。當50年代美國保守主義還未全然退去,左翼思想還被視為洪水猛獸,更大的社會公義抗爭逐漸形成之際(同期當然還有黑人平權運動),學生作為參與推動公民意識醒覺的主體,當然首先要站出來維護自身的學習和思想自由。

其時的激烈不比今天遜色。相對自由開放的美國社會還容得下富黑色幽默的玩笑,說加州像再次發生大地震一樣,柏克萊被震到去到更左邊的地方了。

那應是我唸書時代,可以聽到的最傳奇的學運事件。當然是通過流行文化感染帶來,浪漫化也好,激情也好,但就正正是這些畫面影像音樂構成我信念的重要部分。那些先輩所做的,衝上建築,從窗口放下大大標語,千萬人手拖手的進軍,高歌,都是那麼激盪人心的時刻。

多少年過去,我當然是慕名而至,而且總是遲到。從中西部一個進步校園(威斯康辛麥迪遜校園也有我們自己的光榮抗爭史,越戰期間甚至激度冠絕全美,學生是把數學大樓炸掉),硬是要交流到西部這學運聖地。但其實讀甚麼也不重要了,更多是想置身一個這樣的環境——就是一個在洗手間牆上到處是哲古華拉塗鴉的校園?——在前人歷史和留有腳步的人民公園、電報大道,校園中,課堂內,希望再一次聆聽到歷史的聲音。

當然,確是去得太晚了。不僅是夏天班感覺有點慵懶(大家下課都去玩了),整個校園也確是懶洋洋(外國校園的青草地比較好躺)。但肯定的是,走在西岸路上,加州陽光就是不一樣。夏天的加州沒想象那麼熱,傍晚甚至帶點冷。1992年的夏天,沒有驚天動地。總統大選要秋天才進入高潮,之後克林頓上台引發的對傳統家庭價值及政治正確的爭議還未上演,真的,整個校園是靜得出奇。我甚至覺得我是走在一個末日後無人的空蕩學府。

值得一提是,這空蕩寂靜的經歷,又竟然意外地和突如其來的閱讀姻緣扯上關係。在柏克萊大學,有頗負盛名的東亞圖書館,離開香港後沒機會看中文書的學生如我,當個夏天竟然就刨起中文書來。而名人作家的經歷和我擦身而過,那是張愛玲在柏克萊的日子。是的,後來翻查材料,才發現張愛玲在1969年至1972年間住過柏克萊,作為中國研究中心的研究員(對她而言經歷不太好,論文也沒發表成),除了在辦公室出沒(但同事說她一般下午才出現,行踪不定也不太和人交際),就是在東亞圖書館研讀脂版《紅樓夢》。我還真特意一個人去這些辦公樓探究,窄窄的樓梯,門開着但內裡像沒有人辦公的下午,至今也是我常念到的柏克萊一景。

一篇《張愛玲在柏克萊》的文章有此觀點,認為張愛玲在 60和70年代這火紅日子在同樣火紅的學運大本營度過,以她孤獨的性格,想也有種喧嘩中的寂靜之感。可以想像她每天穿過學生的口號人潮擠身進東亞圖書館那小小的房間中,在閱讀期間還可聽到外面的呼喊。她處身歷史以外。最終卻成為我尋訪歷史的一部分。

東亞圖書館那些建築也不在校園僻角,我常常來回地標 Sather Tower 和大閘門口,中間有個水池。坐在那,我想像黑白照片中學生先輩如何擠滿所有教育大樓和廣場。

而今,下課的廣場上僅存的,常常是我一個蹓躂的身形,以及遠處傳來的一把小號的聲音。是的,這小號將成為我日後有關柏克萊的重要記憶。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可能是在操練,又或者只是自娛的學生(?),可由於傍晚無人,校園到處就明顯能聽着這明亮單一的小號,慢慢奏着奏着。沒伴奏,也沒複雜音符轉折,大概就像葬禮上所吹的號角。

初時要到美國,要到西方,要去有學生和愛聚集的地方,當然是因為音樂,說得準一點就是搖滾。世上的抗爭史如果沒了搖滾的話,將失色太多。今天回聽,搖滾音樂的泛愛世界訊息有時略嫌簡化,可能就是世界大同,人愛人人,地球在變那種,當然也有激盪的,無政府的,姑勿論是哪種,它的吸引總是歸結在它的感染力上,那包括結他的彈奏(Jimi Hendrix當然令人熱血,可我的加州生活配樂,仍是歸到較Easy的西岸搖滾—— 好吧,Hotel California 的長長結他還是要再提,California Dreamin’就太Melo了),以至通常帶沙啞聲音的唱法,它意味一種原始的質感,又表徵一種單純的呼喊。我意思是,你的某個人生時段的追求,那時候同時出現的陽光或聲音,會一直長伴你心。它確像那校園遠方的小號聲,間或回來,提醒你當年的自己是如何模樣,當年的理想有否改變。美國60年代的抗爭理想,一部份實現了,還有些未圓,而這成了繼續爭取的原動力。我們不忘初心。

搖滾聲音。那其實也像抗爭者在街頭的吶喊:粗糙、直接、率真、大聲!無論是叫集體口號,叫誰誰下台—— 而香港的進化是集會時大家同時也會叫:不要還手、不要擲樽、讓路給緊急車輛—— 當中包含了一種最原始的表達精神:當一切都正要失去,我們還有手和口。是的,確又回到那句:沒有了的東西,要親手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