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何兆彬：《飛鳥俠》高空表演 水銀瀉地

向來有說，長鏡頭是用來滿足導演的虛榮感的，那麼，《飛鳥俠》（Birdman）的確是炫技之王。電影開拍前，有傳導演Alejandro Gonzalez Inarritu會一個鏡頭拍完整部電影。如今公映，不不不，不只一個鏡頭，但每個鏡頭也長達15頁劇本（估計約15-20分鐘）。長鏡頭難拍，因為時間計算、調度要準確、易出錯穿崩（想像一下拍攝時鏡頭背後有幾人？這部電影之中鏡頭就在狹小的劇場內外穿插，360度來回運轉）、成本大，排練也要足，有了電腦特技，剪接間的溶合較易「作弊」，但《飛鳥俠》拍出來那種如水銀瀉地的鏡頭運動，仍然叫人拍案叫絕，更重要的是，這些鏡頭有其內在意義，它們在說故事──動人的故事。

開拍前，導演Alejandro Gonzalez Inarritu 給每個演員一張相片── Philippe Petit在雙塔間行鋼線的照片，並送上一句：「各位，這電影就是如行鋼線，如果跌下，我們死定了。」

他們過關了，電影的成績斐然奪目。

《飛鳥俠》的主題，開宗明義，在出Opening Credit時就引用了Raymond Carver的《晚期斷章》（他死後刻了在公墓）。本來這樣表達太白了，但電影透過隨機的字幕順序，配合Free Jazz爵士鼓聲彈出（按*1），又不落俗套。

《晚期斷章》是這樣的：
「你是否得到你人生所期望的？
我得到了。
你想得到甚麼？
稱自己為摯愛，感受到我自己被世上所愛。」

（"And did you get what you wanted from this life, even so? I did. And what did you want? To call myself beloved, to feel myself beloved on the earth" ）

前者是人生所追尋，後者是人與人之間的愛和被愛，這大概概括了一般人一生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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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鳥俠》的故事並不複雜：過氣明星Riggan在二十年前拍過三集超級英雄電影《飛鳥俠》，之後名氣下落，二十年後，他挺著一點肚腩，希望重振雄風，但舞台不再在超級英雄電影，而是他改編了Raymond Carver（對，片初引用過他的詩篇）的《當我們討論愛情》（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為百老匯舞台劇。電影拍法當然技驚四座，但有趣的不只是拍法，而是他的劇本出色、主題及其處理手法都叫人神往。Riggan認為這是他生命這一刻最重要的，就是把舞台劇演好，但在他女兒（同時是他的劇場助手，Emma Stone演）眼中，父親此舉根本是種精神自瀆；Riggan十分緊張演出，片初就因為不滿演出對手把他換掉，臨時臨急下，找來惡名昭章，紀律鬆散但演技出色，兼且極有票房叫座力的Mike Shiner（Edward Norton）助陣，二人排練不久就發生連橫衝突。

最大的戲劇衝突，其實來自他自己──他的超我（Superego），那個二十年前在幕前呼風喚雨的Birdman（飛鳥俠）與他自己不斷發生內心衝突，電影玩出連環黑色幽默，利用米高基頓的真身演過兩集Tim Burton版《蝙蝠俠》（1989、1992），寫Riggan二十年前演過三集《飛鳥俠》，然後推掉第四集。翻查歷史，你會發現當年的確是Michael Keaton自己推掉了《蝙蝠俠3》（好彩，第三四集不再由Tim Burton執導，每況越下）。戲中大奸角其實是Birdman（《飛鳥俠》在片中不是超級英雄，而是心魔）常壓下低沉的聲音（明顯地模仿蝙蝠俠），叫Riggan接真人騷節目，重提當年如何呼風喚雨，賺了十數億美元！叫他聽話，好好重振聲威。但戲中的現實是他這麼多年來，都活在「飛鳥俠」陰影下，被調侃為「那個想用百老匯舞台劇重返頭版的過氣影星」，他根本不想懷緬過去。電影再利活用了長鏡頭及特技，使飛鳥俠無時無刻出現，用念力就能碎破璃、砸東西，戲中假作真時真亦假，虛虛實實，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電影也透過劇中演員，盡情地嘲弄超級英雄電影。

《飛鳥俠》令人想起經典《八部半》，寫導演的創作生涯，戲中不斷出現如夢如幻真假難分的片段；也更令我特別想起《All That Jazz》(爵士春秋，1979)──它寫的是導演/百老匯編舞家Joe Gideon，在百忙中同時完成一部電影時，同時在編排一齣百老匯歌舞劇遇到的創作瓶頸，他感嘆有一天看到一朵玫塊，如斯簡單又完美的東西，到底上帝是如創作的呢？他私生活也忙，前妻待自己不薄，女兒很可愛，還有個新女朋友……對了，《飛鳥俠》也談百老匯、創作、Show Business、前妻女兒女友，講創作追求，特別是《爵》片第一幕拍的是一個鋼線人，旁白說：「生命是在鋼線上，其餘的只是等待。」（"To be on the wire is life; the rest is waiting"），與《飛鳥俠》導演Inarritu在開拍前給每個演員一張Philippe Petit在雙塔間行鋼線的照片，何其相似。（也有朋友認為本片與《黑天鵝》相像，因為都寫主角與心魔作戰）

電影中Michael Keaton演得出色，先奪金球獎（喜劇組）影帝，但也不得不提Edward Norton。大家都忘不了他的《博擊會》（David Frincher執導），事實上他這十多年拍過甚麼？不大記得起，數一數，有《Red Dragon》（2002）啦（沉默的羔羊前傳），還有呢……對，他也演過超級英雄，2008年演過電影版第二代《變形俠醫》（The Incredible Hulk）啦，似乎迷失了方向。這回演個魅力十足的人渣級演員（會對女性毛手毛腳，在舞台上演床戲演一半跟女星說想打真軍！）算是回復了水準。電影中還有第三人演過超級英雄電影，那就是Emma Stone（演蜘蛛俠女友），長居美國的朋友告訴我我才得知，她在北美是女神級女星，但本人向來不覺得她吸引，直至她近來先跟Woody Allen拍了部《情迷月色下》，才覺迷人，今次再拍本片演Michael Keaton女兒，演出水平三級跳，尤其與父親吵架一場戲，十多分鐘心情幾度跌宕一Take過，殊不簡單。（據紀載，她在片中是NG最多的，但也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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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意：以下段落有少量劇透）

《飛鳥俠》的笑話也「接地氣」，年輕演員講誰紅不紅，指標追貼至講亙聯網幾個Twitt。父女吵架一場，父親說你怎可令我失望，我人生以後怎樣，就看這個劇命運如何，女兒卻說，你以為演給800個中產看很巴閉，你不過是在自瀆。你以為自己還有很多人認識嗎？你以為還有人在乎你嗎？別傻了，你連臉書專頁都沒有一個！她再大噴老豆一大句：You are not important at all , get used to it！句句入肉，寸到老豆出血，寸到後來連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誰知道他那個連Twitter也不會，沒臉書專頁的老豆，過了沒一陣就因出糗，被拍了片給放上Youtube，兩小時130萬點擊率。這就是Inarritu 的黑色幽默。

網上與現實，也就是現實與真實，難分真假。片中除了飛鳥俠與現實大玩真真假假，還不斷提出這個題目。當Sam（Emma Stone）說要跟Mike Shiner（Edward Norton）玩TRUTH or DARE，他每次都選TRUTH，Sam說：「你好悶啊！」Mike：「真相是比較重要的。」他要的是真實，所以活得像個人渣（或根本就係），他從來不會理別人感受或眼光。

當Riggan臨急找來Mike上陣，這時他們只有兩天，中間有三場預演，劇目馬上就要正式上演。那知道第一場Preview（預演），Mike就發現戲中的道具Gin酒給Riggan換上了水（他排練時都在喝真酒），竟然大發雷霆，就在台上800名觀眾面前砸東西，將布景（一個廚房）上的道具蕉、道具食物全摔下來。Riggan氣炸了，但門票已售出，而且Mike掛牌後門票更暢銷！這時候Mike回來找他說：「唏，觀眾付半價來看的Preview，有甚麼好認真的？重要的，是《紐約時報》怎寫我們。」甚麼是真的，甚麼是假的？

結果那個《紐約時報》的女評論人之後也出場了，Mike說：「乜都假，只有她那500字專欄才是重要的，可決定一個劇的生死。只要她喜歡，這個劇就長演長有。」劇情發展下去，也證實了這一點。好了，只要她喜歡就會大賣，那甚麼是真的，甚麼是假的？

成功是甚麼？又是靠甚麼推動的？有人答Ego（自我）哦，結果自己給Ego吃掉，輸不起，追逐名利、追逐Like數、追逐點擊率，也就是在乎別人眼光。回到主題（文初）Raymond Carver的《晚期斷章》，你要死了，那我們回到文初，問一下自己：你是否得到你人生所期望的？你想得到甚麼？是稱自己為摯愛，感受到我自己被世上所愛嗎？

也許Mike才是對的？

** 《飛鳥俠》將於1月22日上映

（按*1 本片電影配樂只有鼓聲，全由爵士鼓手Antonio Sanchez負責，他是數度格蘭美得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