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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元元 刀尖上的優雅

2014-06-03

表演完畢,燈光亮起,掌聲夾雜着喝采聲,響起一遍又一遍,這是又一次成功的演出。舞台中間,享受掌聲的是國際芭蕾巨星譚元元,臉上掛着優雅的笑容的她,盈盈謝幕。18歲她就考入知名的舊金山芭蕾舞團,一般花舞者花十年才有機會當上首席演員, 譚元元花了年半,20歲就做到了。這個當家花旦的位置,要坐上難,要坐穩更難,但她一直保持至今,靠的是一星期六天、每天十多小時的訓練,她說,這是一份24-7的工作。台上的優雅曼妙,觀眾難以想像,是在台下用多少血肉、多堅強的意志磨煉出來的,她淡淡的說,當年也受過重傷,幾乎放棄舞蹈,隔了一陣子,又再回來: 「我們是每天都像在刀尖上走路吧。」

生活,基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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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元元是國際芭蕾界巨星,她在上海出生,自20歲就成為舊金山芭蕾舞團首席演員,要知道,San Francisco Ballet是美國三大芭蕾舞團之一,成立於1933年,一直被認為是世上最好的芭蕾舞團。譚元元三個字名氣很大,但若你沒有看過她現場演出,你大概很難明白這麼纖細的身體內,蘊含着多大的感染力。

舞台上她優雅,舞台下她同樣舉止溫文,只是話匣子沒打開前,帶了半分上海人的冷傲。問起她日常的訓練,她說一如過去二十年,她每天10am-10pm的訓練,一周六天。

那生活呢?不是沒生活嗎?「我們生活都在劇院裡。」

這樣的生活,元元由11歲就開始,她5歲時因在電視上看到《天鵝湖》,學人踮起雙腳跳芭蕾,之後先進上海市少年宮舞蹈隊,11歲考入上海舞蹈學院。「我們受的都是古典芭蕾訓練。這是Base,就像彈鋼琴彈音楷一樣,非常嚴格,You have to,你不得不!如果沒有這個訓練,你根本不可能做任何的事情。像有些花樣滑冰的,因為這是Base,他們也學芭蕾,整個人的肌肉骨格,才有可能做其他的事情,這也是為甚麼我們每天都還有基本功的訓練。」

不少足球巨星成了名,都踢天才波,在球場上少了跑動,每場能有幾分鐘表演,例如有入球,就能交代。畫家成了名,可以減產。音樂家也一樣,反正來日方長,以上種種叫做珍惜羽毛。芭蕾舞者不一樣,她們的藝術生命一開始就在倒數,很多舞者在35歲之前就選擇退休,實在短暫。與別人的珍惜不一樣,芭蕾舞者的珍惜,是珍惜每個演出機會,跳到最好。

她說,這份工作其實是全年無休的,「在舞季裡,我們每星期休息一天,那這一天就用來Massage、Relax、整骨呀甚麼甚麼的,因為你必須讓身體串構起來。」所以成功真不容易嘛! 她憂憂的說:「比一般的職業都苦,比如說電影明星歌星也很辛苦,但他們的收入比我們多。作為一個舞者,你藝術生命很短,十歲就開始跳,最多你跳到四十歲。當年瑪戈特.芳婷(Margot Fonteyn)跳到五十歲,That's another story。所以, 你每天這麼多付出,還是會很快被人忘記,她畢竟不像電影, 可以一直保留下來。」

今天,元元37歲仍在跳,仍保持世界級頂尖水平,她說是因為自己享受:「我現在對跳舞的看法是,它不是一份職業,而是一份狂熱的愛,如果沒有這狂熱的愛,我早就不會還在舞台上了。這份愛有很大的力量支持我走到今天,克服病痛、受傷, 很大的壓力。所以我覺得芭蕾造就了我成為今天這樣的人,一點一滴的。」

「作為一個舞者,你藝術生命很短,十歲就開始跳,最多你跳到四十歲。所以,你每天這麼多付出,還是會很快被人忘記。」

刀尖上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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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標準工時是40小時,但藝術家都是自虐狂,燃燒生命,才能發出光芒。芭蕾舞者一周訓練六天,一年超過一百場演出,那是三幾天就一場表演!都沒放年假?

「我會休息,但不會很長,不會一星期伸展動作都不做,還要Stretch、Exercise,Muscle Memories only last for 24 hours(肌肉記憶只有24小時呀)!所以我們每天同樣時間就要訓練。它肯定像運動員、花樣滑冰,你一天不練就不成,空中的位置找不準。身體每天都要練習協調、每天練習骨骼的方位,肌肉的運用力、角度。不然的話,你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老師知道,三天不練觀眾知道。」

但人畢竟是血肉之軀,身體狀況總有起落,生病了怎麼辦?

「生病還是會上場。受傷的話,如果可以也會上場,像上星期──我從來沒有這樣,一星期就演了九場,其中有兩天是兩場!我以前最多一周演七場吧,所以我之後休息了一星期,因為身體已經開始不對了。」

芭蕾舞蹈員,既堅強,又脆弱。這種五百年前創立的藝術活動,以腳尖支撐全身,再加上上下跳動轉圈,本來就是挑戰大自然常理,極易受傷。聽元元講起以下這一段,更是驚心動魄。

「我有一個同事,有次表演她跳到一半,腳只滑了一下,腳腕上骨頭其實已經斷了,但她還是把整個十五分鐘的表演都跳完了。跳完了以後,她整個腳都腫起來。」她用手比劃着那個腫腳:「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一般舞者的忍痛度都是No.1的,我們是很能受苦的一群人。」

元元也受過重傷,詳情也許太慘烈,她不願多談,只透露是32歲那一年,傷了一直不好,「因為有時候受傷真的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因為你身體習慣每天運動運動。突然你每天做的動作,你不能做,因為受傷了嘛,心裡很鬱悶,非常傷心。你要有耐心,讓傷口復原,但往往人就很心急,過了兩個月,你就想訓練,但如果恢復得不好,馬上會有另一次受傷,如果程度深一點的受傷,很有可能會導致你不能以舞蹈作職業了。」她說:「所以能夠說,我們是每天都像在刀尖上走路吧。」芭蕾舞員,都很自律自愛,第一天拍攝時裝照,我們要求她踮起腳尖,她說這裡不行,原來因為拍攝的練習室是木地板,較易受傷,她們都只會在芭蕾舞專用、特製的膠地板上踮腳尖。

在這種練習、受傷、復原、演出中來來回回,她心情複雜,去年推出花了五年寫成的自傳《我和芭蕾》後,她自己重讀一遍後,公開說:「曾經有人問我,如果有下一輩子還要不要跳舞,我現在可以肯定告訴你,我絕不再跳!」

記者笑問:但現在你也不想退休,很矛盾吧?

她也笑了:「嗯,開心的時候我說:我還想跳!但後來累又疼的時候,哎呀,我(就說)下一次不要跳了。是很矛盾,是Bittersweet!」

「一般舞者的忍痛度都是No.1的,我們是很能受苦的一群人。」

Aura氣場

Image description photo by Conrad dy-Liacco

芭蕾舞的藝術生命短暫,也是當初父親反對她跳舞的原因。

「嗯,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因為芭蕾聽起來不像是個職業,很多人都這樣:『啊,你跳芭蕾舞,那你真正Real Job做甚麼?別人覺得,好像跳舞就業餘的,你有時候你就去。我跟別人說我跳舞是24-7(一周七天24小時工作),你休息的時候還要縫腳尖鞋,你累的時候還要聽音樂,學舞⋯⋯』

回到父親反對她跳舞的那一年,她才11歲,小女孩剛考進了上海舞蹈學校,比別人晚了一年,最初成績也不怎好。父母親因為她前途問題,爭持不下,結果把女兒的前途交了給老天──用擲錢幣來決定。大概剛好那天老天高興,我們今天才有這個譽滿全球的芭蕾巨星。

「當時我年紀小,只是覺得芭蕾舞很漂亮。其實我母親從前也被選上過芭蕾舞團,但我外公反對,她也沒有去成,所以我跳舞成了她的夢想,我圓了她的夢。」她笑:「後來她也說了,知道那麼苦就不讓你去了。我說:現在為時太晚,你現在抱歉也沒用。」

芭蕾舞其實是藝術家及運動員的合體,這很痛苦,因為他們明白,練習不會騙人,而訓練一定是單調刻苦的。這一點,在她11歲就開始。青少年時期,她開始不停的贏得世界大賽。18歲那一年,她考進舊金山芭蕾舞團,隻身去到美國,人離鄉賤,加上訓練刻苦,更覺淒凉。

「小時候在國內,老師都很關心我,出國都有人照顧好,有人替我們翻譯,有人替我們洗衣服,甚至有人幫我們分鞋子!但在國外,誰都不管你,你上班,把舞跳好,要不然你就沒機會,是這樣的情況,所以我比較自覺,我學會了管理自己。當時生活比讀書要刻苦,因為在學校的苦是被迫出來的,在國外的刻苦是自覺的,折磨自己,哈哈。」她笑了。

幾十個女孩子常處一起,只有三幾個當主角,是非自然不少,「一開始我是很Stressful,我為甚麼沒被選上這個,是不是她要把我踩下去呢?」後來心態改變,漸漸也嚐到果實,「後來,我覺得沒有必要每一個舞我都跳,但只要是我跳的,我會把她跳到最好!結果呢,所以新來的編導都會選我當他們主角。」

一般芭蕾舞員,在舞蹈學校畢業後,考入舞團,先做學徒(Apprentice),一年後舞團決定與你是否簽約,簽了約,才晉升為「群舞演員」(Corps de ballet),再經年累月,升為獨舞演員(Soloist),一團幾十人,Soloist只有幾位,而再升為首席演員(Principle)的,元元稱此為「皇冠上最後一顆明珠」。這過程,一般需時十年。她天份高,紀律好,身體質素一流,芭蕾舞員的標準腿比上身長11厘米,她達到13厘米。際遇也佳,這一年她才20歲,入團才一年半,人家要花十年!這是1998年,舞團的首席受傷了,她臨危受命,要在一晚之間學會跳佐治.巴蘭欽(George Balanchine)的協奏曲,她成功了。

在舞團你如斯突出,怎可能不招人妒忌?「你也知道,藝術界妒忌蠻嚴重的。我當年英文聽不懂,也可以裝傻吧。有時候,有很多Politics在裡面,你也沒有必要牽涉在內吧。把自己的一份做好,我也懶得打聽⋯⋯心態要放平穩一些,不然,會把你迫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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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幸運。所以你還要天時地運,還要Director看到你的發光點,能夠給你機會在台上。不然的話,你再好的基本功也沒辦法。你要在台上多跳了,有了經驗,才能成為藝術家,而不是a Dancer!Dancer vs Artist,是另一個世界。」芭蕾舞者的生活,就是排練和演出,幾乎沒有其他。在刻苦的同時,她也練出了絕世武功。這個像金字塔塔尖的藝術殿堂,只有極少數人能夠到達,別人難以體會。

「舞台上,你如果能把這角色融入到你心裡面去的話,這不是一般人能想像得到的,這也是我花了很多年演出、一直有體會,這種體會,也不是能用語言清楚說出來的。而是你在台上,那個Moment,我感覺到了,好像她這個角色,我用我身體去詮釋這個角色,詮釋這個音樂、詮釋這個編劇要表達的聲音。這沒有辦法用語言體會到的,它是Very refined, very vulnerable and very favorable,是這樣的一個事情。」

而其中一種傳說中的功夫,叫做Aura(氣場)。直至看過她演出,才被這能量震攝了,記者才稍稍明白其中的意思。

「在舞台上,你有Aura(氣場)非常強。有些人天生有一點,但是你要有內心的東西,Aura會加強,因為我們有三千個座位,劇院上面有六層,他們怎麼感受到呢?你要把你氣場發揮,不是說大笑就能傳達到的。」

自2008年起,譚元元成為香港芭蕾舞團客席首席演員,一年來港獻技一兩次。她也每年回國一兩次表演,順道探親。對於當今國內的芭蕾舞水準,她讚賞有加。

但對國內芭蕾界的發展,她眼光所及,一看就看出問題:「我覺得,學生跟老師的素質都非常好,本身的身體條件──身體比例很高,人也長得挺高的,老師的水平也不錯。學生也非常好,也得了一些大獎,但你畢業了,去團裡,跳甚麼?」

「演員的職業就是要有演出,要有新的東西跳,要有磨練,在學校不一樣,你要把基本功打得紮實。我想可能,國內就是缺了一些編導,因為芭蕾舞現在很多是現代芭蕾舞,跟我們所說的古典芭蕾不一樣,有一些編導是古典舞出身的,所以他們做的一些動作在芭蕾界裡面好像是新鮮的,但其實,這是一個問題。當時北京就有一個是國際芭蕾比賽,另外同時有一個是編舞比賽,從編舞比賽我就看出這麼一大個差距,沒有作品讓芭蕾舞員發揮他們的Artistry,只是形體形態方面多一些,而不是內心的東西。」

她關心的是編舞。若有留意元元近年的表演,大概會發現,她跳現代芭蕾的比例愈來愈高,這一次來港演出,她跳了兩段:《Finding Light》、《Five Movements, Three Repeats》,都是現代的,她承認自己對現代芭蕾正是她目前興趣所在,「新的舊的,如果你不延伸不發展的話,這個Art Form會Die Down,畢竟古典芭蕾舞這麼多年跳下來,它有一定的規範性,是大家都非常喜愛的,但對於現代的年輕人來說,古典舞它太Boring了。所以它必須能夠讓它醒悟一下,或者,像現在這麼多Hi Tech,以前都沒有的,為甚麼不把它引進芭蕾舞呢?所以,不能只是讓老年人去看芭蕾舞,一定要Build Up一個新的觀眾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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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舞台上,你有Aura(氣場)非常強。有些人天生有一點,但是你要有內心的東西,Aura會加強,因為我們有三千個座位,劇院上面有六層,他們怎麼感受到呢?」

除了來港表演這兩段,記者在網上看過有二十多萬人看過的一段《After the Rain》, 也屬此類,舞中沒有轉圈、跳躍等動作,但難度同樣極高,感情的表現如水銀瀉地,精采難忘。我說感受到她舞時的快樂,她點頭:「也不是心裡的開心,而是Enjoy,很盡興,自己跟舞伴的配合,很默契,就好像手套一樣。」

曾經表達過跳到35歲的她,今天繼續跳,她笑說:「我是講過,也是我的一個錯誤吧,但我不能講得這麼絕對,當時我想35歲就不跳了吧,但很奇怪,我35歲就有很多編舞者來找我,跟我合作,I can't stop right there,我想說也許是我一個錯誤,不能這麼了斷,但說出去的話不能收回來。我現在不知道,As long as I enjoy it,As long as我身體可以繼續⋯⋯」這幾年她演出《小美人魚》、《奧賽羅》,評價都很正面。來香港表演期間,美國導演Christine Choy率領攝影隊,正在拍攝以她為主角的紀錄片,在芭蕾界,她還是焦點中的焦點。

但談及她以後是否嘗試編舞,她也承認有此想法,現在只待一個起點作嘗試。問她會是現代風格的嗎?她笑着點頭。從此可見,她心態上似乎快準備好了。

她是放不下芭蕾的。

Interview by 何兆彬、Joyce Mok Text by 何兆彬
Photography by 陳立怡(時裝)、Ben Tam(練習)
Styling by Ben Wong Make-up by May Chu
Wardrobe by Alice+Oliv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