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藝術我無法生存

英國列斯（Leeds）出生，現居洛杉磯的畫壇明星Thomas Houseago，早前親臨出席香港的個展開幕，講解作品。他身穿全白西裝，侃侃而談。半生事業十分成功，誰會想到，不過是三兩年前，他整個人精神崩潰，幾乎沒法再做創作。Houseago憑雕塑創作而成名，患病後曾想重拾創作，但總觸發舊病。療養過程之中，有天他拿起畫筆，開始畫起了風景畫，這些作品助他養病，令他終於走出了陰霾。是次在香港《豐盛ABUNDANCE》展出風景畫，充滿他一貫的表現主義風格，大都繪於他在馬里布（Malibu）治病時的畫作，幾乎不能創作的他，再透過藝術，拯救了自己，「沒有藝術，從我生命的開始我可能已無法生存。」

TEXT & PHOTO BY 何兆彬（PORTRAIT）
PHOTO COURTESY OF GAGOSIAN

施暴者離世

Thomas Houseago原籍英國，後移居洛杉磯多年，早年以表現主義風格怪形雕塑，例如Almost Human系列在藝壇闖出名堂。享負盛名的他，紅遍全球。誰想到，近年他一度情緒崩潰，甚至一度懷疑自己已再沒法創作，2021年他這樣跟記者說：「我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原因是什麼？

據Houseago憶述，自己出生的列斯（Leeds）是英國其中一個最暴力的地區，他在成長之中飽受創傷，後來逃到美國去。他從小患有童年創傷（Preverbal Trauma，Preverbal指小孩還沒學會說話的時期），患創傷後遺症。暴力的根源之一，是同樣有情緒病的父親，有嚴重的暴力傾向。「我從小就發現家裡不缺暴力，不是你打我，就是我在打你。九歲那年，父親就出現了情緒問題，一度入院。」今天他終於承認父親就是施暴者（Abuser），而當天他逃離英國，或應該說逃離父親，到了美國發展。2020年是最痛苦的一年，那年父親去世，令他情緒崩潰，原來施暴者離世往往會觸發被虐者的情緒爆發，往日受暴力對待的回憶，一下子全都湧出來了。進行過多年治療，心想可以自己處理好它，但不久它像山洪暴發，我幾乎在生死邊緣了。2020年我到了阿亞桑拿州進行治療。」

在當地治療期間，他看到大量美景，用上希塔治療（Theta healing）和靈氣療法（Reiki）等不同治療方法，但他說，其中一個最有效的方法是透過全新創作，加上神經反饋（Neurofeedback）。70天療程後，他返回加州，繼續治療。

創傷可以被處理

他在風景怡人的馬利布（Malibu）療養，畫下大量風景繪畫。期間曾嘗試重拾雕塑，但一碰雕塑又會觸發創傷，他形容這是個創傷輪迴（Trauma Loop）。以此理解，他往日的表現主義造型，其實一直與自己的受創有關，「事實上，我一直都在繪畫，我甚至在開始雕塑之前就已經始了。我只是很少展示那些作品。2017年，我在比華利山莊（Gagosian Beverly Hills）展出過一系列的黑色面部繪畫。但確實自從我在2019年底的崩潰之後，繪畫和素描成為了我主要的創作出口。我的崩潰已經醞釀了很長一段時間，但這也是一個光榮的旅程。」

談療癒過程，他說：「我得到了非常好的幫助，專業的幫助。然而，當我真正看到前進的道路時，是因為極為出色的Danny Smith的拯救了我的生命。我可以說，他所建立的團隊以及搬到馬里布（Malibu），在海濱生活，還有好朋友的支持。當然還有我的孩子和我的藝術，繪畫變得非常重要。」

他說，藝術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重要部分，「如果沒有藝術，從我生命的開始我可能已無法生存。我堅信是藝術賦予了我生命。從一開始在馬里布（Malibu）的時候，我就在室外工作，最新的《豐盛》（Abundance）系列，就是在離我家很近的一個新的、更大的牧場裡完成的。我喜歡那種光線、風與天空的關係的感覺，我在這裡真的很自由，在這裡繪畫，一直是一種處理這種新找到的喜悅的方式，一種神聖感。繪畫讓我能夠紀念，讚頌那種感覺。因此，在馬里布繪畫讓我看到了，我擁有自己的旅程，從絕望到希望的狀態。」

他是藝壇中，幾個精神上受創的著名案例，說話爽直的Houseago也不以此為忌諱，「我認為許多藝術家都受到成癮或創傷的困擾，當然也因此著名地受苦。但現在我們在心理健康方面取得的進展，不再必然地被宣判死刑，注定地發生悲劇。創傷可以被處理、痊癒，而我認為我目前的作品就是對此的一種治療。梵高顯然將繪畫視為一種祈禱的方式，一種工作坊，他的旅程中這一部分我覺得非常有力量。藝術的外觀隨着我自己的改變而改變，但我對藝術的奉獻和理解一直保持不變，現在只是透過不的視角看待它，我覺得我的藝術可以表達新的感受，這是以前我無法接觸到的經歷。」

殘酷和暴力的世界

談到往日創傷，Houseago每每提到社會和文化因素，他說過：「壓迫和暴力體系在白人文化和美國中根深蒂固」，其中歷史和文化因素盤根錯結，不容易更正過來，「我認為未解決的創傷是一種巨大的痛苦力量。在個人、社會和政治層面上都是如此。美國和英國都存在着無意義的壓迫體系，造成創傷的循環，只有通過誠實地面對和擁抱這些體系和力量，我們才有機會痊癒，並創造更大的同情和連結。」他說：「我不相信我們必須生活在一個某個群體被『貶低』並遭受殘酷和暴力對待的世界中，這是一個我拒絕的體系，它對我們無益。」

他在新展覽中引用Edvard Munch的名言：「沒有焦慮和病痛，我就像一隻沒有舵的船。我的苦難就是我和我藝術的一部分。」他形容，後來他漸漸可以觸及自己的創傷歷史，這才明白到自己過去沒有真正的挖掘內心，「藝術對我來說已改變了，它成了一個朋友，可助我到達Higher Self，療愈自己，找到真愛。」他形容今天自己有更多的同理心，也見到真正的勇敢。

很好奇，以巨型雕塑聞名的Thomas Houseago，到底還能不能/會不會回去創作雕塑。那些作品令他聞名於世的，但近年他也公開談過，走紅那段日子頗受批評，其實他也討厭自己，幾年前他說：「有人認為它們有爆炸力、陽剛味、充滿表現主義特色、原始，或是憤怒，它們認為我就是那個藝術巨星混蛋，我明白呀，我那陣子也不喜歡自己。」若再創作雕塑，他還會做同樣的風格嗎？

「我已經開始重新進行雕塑創作了，只是更加細心和緩慢。有幾年時間我感覺無法在鎮上創作雕塑。我確實覺得繪畫對雕塑有所幫助，反之亦然，而且我在兩者之間的轉換更加流暢 ——目前我正在為洛杉磯郡立美術館（LACMA）的新建築物進行一個大型作品的創作，我清楚地看到了新和舊，繪畫和雕塑之間的聯繫。

音樂是能量

除了藝術，他最愛談的題目之一是音樂。他每早起來，就會修改每天聆聽的音樂清單（Playlist），「我非常喜愛音樂，就像許多人一樣，它是我日常生活中的一個特色，更重要的是它對我的工作非常有幫助，幫助我更好地進入和離開創造性空間，為自己創造時間，他視它為一種能量。」他說近年自己常聽曼特羅（Mantars，通常指與印度教和佛教之間的咒語、真言），例如心靈導師Ram Dass、印度教心靈導師/音樂家Alice Coltrane、色士風手Kamasi Washington等音樂，「這些音樂對我來說是神聖且接地的。然而，工作時我聽各種各樣的音樂，古典音樂、巴哈，我也很喜歡Tyler the Creator，當然還有Nick Cave。所有這些音樂似乎都是連貫流暢的。」

他來自英國，口中常提到Joy Division、The Smiths和The Beatles，到美國洛杉磯生活後，他與Brad Pitt是密友，Red Hot Chillie Peppers的Flea在他病重時幫助他渡過難關，澳洲創作歌手Nick Cave更在他覺得活不下去時，替他寫了一首歌。更準確的說法，是Nick Cave提出跟Houseago交換創作，說要替他寫一首歌，相反也要Houseago畫一幅畫來交換，以此鼓勵他。幾天之後，他一早起來就收到Cave寫的新歌《White Elephant》，「當時只有文字還只是一首詩，這首詩震撼了我，也啟發了我，令我大哭了一場。有了力量我重新提起筆畫，我倆會分享歌曲和影像，我在他的專輯《Carnage》成形過程中一直聆聽它，能夠這樣在創作過程中與另一創作者分享，是我的第一次。他用藝術來助我，這種愛的表現多驚人。」

跟這些巨星 / 創作人做好友，他會覺得自己與他們有何相似之處？「我生活和工作在洛杉磯，與娛樂界有如此密切的接觸，許多表演者創造了這樣的條件。我交的朋友無論是演員、導演、音樂家還是其他藝術家，都表達了對藝術和創造力的信念，這真的令我放心，深層的凝聚力和希望感能夠分享他們的聯繫，這也給了我能量和對我所創作的視角，讓大家可以相互學習。作為藝術家，也許我的位置與大眾之間的關係更間接，但這並不意味着作為藝術家我們應該感到與文化疏遠，我們有着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