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就是自由

無論看荷里活電影《星聲夢裡人》（Lalaland）或日本動漫《藍色巨聲》（Blue Giant），一提爵士，主角就說Jazz is Dying。爵士樂三個字，聽起來不是非主流，就是快將絕種被保育的音樂品種，合該被貼上瀕危物種的標記。曾多次得台灣金音獎，今屆又得最佳樂手獎的台灣著名色士風手謝明諺說，爵士的現況其實不是這樣，「一般人對爵士樂的印象可能都來自電影。」他說，荷里活電影喜歡把爵士寫得像30-50年代的古舊印象，其實爵士已很先進了。爵士是什麼？他說：「爵士就是自由。」

TEXT & PHOTO BY 何兆彬

Jazz is Dying？

「La La Land （《星聲夢裡人》）這個電影，賣弄的爵士的印象非常的三十、四十、五十年代，在酒吧裡面跳舞，像以前的歌舞片的感覺。但其實爵士樂明明已經很先進了。」謝明諺說：「電子的或是Hip Hop的爵士非常非常多，但戲裡面的主角還在堅持那種老傳統的Acoustic彈奏。全世界對爵士樂的印象，其實跟荷里活製造出來的那種形象是相關的。」他笑。

明諺在台灣出生成長，高中時愛上了爵士，他先要跟Coltrane學一樣的樂器：色士風，苦練好一陣子，再到比利時進修，畢業於荷語布魯塞爾皇家音樂院爵士薩克斯風演奏碩士、碩士後文憑，2011年他回到台灣，2012年得台中國際色士風大賽冠軍，2014年開始發行個人專輯，同時不斷與不同的風格、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合作。當中有主流歌手，有Hip Hop、舞台劇等不同表演形式他都參與，剛發行新專輯《Our Waning Love》的他，每年演出過百場。

動漫《藍士巨聲》分別在香港、台灣上映，戲中兩位主角一碰上，就談到聽爵士的人越來越少，作為新一代爵士樂手，每天都得想怎把聽眾留下來，這可是爵士的真實狀況？「台灣有一點是。如果要做大致上的比較，即便在歐美或是日本，爵士樂發展更久更深，聽眾的年齡都偏大，尤其是如果你要做更傳統的東西，聽眾都是白頭髮的。音樂很棒，聽眾也很專業，因為他們聽很久了！」爵士有很多資深樂迷沒錯，可是他說，在這個世代要吸引新的聽眾的話，樂手就真的要做很新的東西！「在台灣，我覺得一切都還蠻新的，所以其實做傳統的東西，你還是常常會看到很多新聽眾。」不像歐美日本，資深爵士迷專攻爵士，台灣的聽眾什麼都聽，可能性自然多。

爵士樂像黑社會

他的新專輯《Our Waning Love》找來幾位日本頂尖爵士樂手合作，其中有鋼琴家Suga Dairo、結他手細井德太郎、爵士鼓秋元修。合作緣起於數年前他先認識了Suga Dairo，這位著名鋼琴家另有一隊樂隊叫A New Little One，明諺跟他們合作表演，演奏了多首改編版經典曲目，感覺好玩，那不如大家一起錄點音樂吧？「我前面的專輯比較歐洲風格，找的樂手也比較多是歐洲留學回來的。」這次跟日本爵士樂手合作，感覺相當新鮮。爵士樂手即使語言不通，都可以用音樂溝通，因為圈裡有共通的音樂語言，「通常先演奏主旋律，然後開始輪流即興Solo，最後再回去用主旋律，用主題結束這樣子。」

言語不通沒完全沒關係。這些純粹用抽象音樂建立的親密關係，非墨筆可以形容，外人也難以明白，「我以前歐洲的老師就跟我說：爵士樂其實很像一個黑社會，我們聽一樣的東西，不管我是美國人或是亞洲人，歐洲或是非洲人，只要你聽爵士你一定聽Miles Davis，一定會聽John Coltrane，鋼琴手一定聽Bill Evans，一定聽Oscar Peterson，練習你一定會練那些曲子句子。我們都有共同的知識的背景，會講一些演奏爵士樂的一些行話 ，像Trading Fours、Intro Solo，行話都用英語。所以只要是爵士樂，不管你來自中東或拉丁美洲，語言通不通，只要講一個曲子、速度多少，大家就可以開始遇上這幾位日本樂手，燃點起他一股新的創作慾。他說爵士樂手之間的化學作用很抽象，也很真實，雙方都馬上感受到。像談戀愛一樣？「其實很像。又因為是我覺得音樂上面的互動，有時候比跟人講話，更快知道彼此的個性或是喜好，這個人是不是很衝動？心思很細密？這個人是不是很熱血？或悶騷不講話？音樂裡面都可以感覺得到。」

「俗套」的規律

但隊友之間的默契，親密關係，在爵士界不會維持太久，《藍色巨聲》中宮本大邀雪祈組團，雪祈馬上跟他說：「我會把你當成踏腳石，因為沒有爵士樂手是永遠在一起的。」爵士界真的有這風氣？

「要維持一個樂團，是蠻困難的一件事情。」維持樂團很困難有兩點，一是經濟，「你要一直找到很多表演，大家為了一個團體願意分工合作，另外，音樂上面很合得來，生活不見得也一樣，除非真的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外國有很多搖滾樂隊，或台灣著名樂隊，據說團員之間彼此要聯繫都要透過經紀人。大家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圈，其實樂團，沒有大家想像每天都聚在一起感情這麼好。」

爵士樂手每段時期都跟不同人合作。明諺認識了幾位日本樂手，音樂上合得來，就提出合作灌錄唱片。這張新唱片都是他自資錄的，「現在這種唱片不太會有唱片公司願意出錢。我個人名義的唱片都是自己出，像非封密空間（他參與的其中一支樂隊）就拿文化部的補助。」唱片主題《Our Waning Love》來自幾年前他曾跟一個結他手合作過一個Project，因為結他手剛跟女友分手。裡面寫的所有曲都跟失戀有關，「台灣的爵士樂手，一講到Love這個是字，感覺就好像是流行曲，很俗套，可是既然這個曲子就叫就跟愛情有關，我覺得Why Not？」他笑說自己寫的主旋律其實也很流行。他作曲，習慣先想一段和弦，用鋼琴彈奏一段節奏，再在此基礎上發展。

台灣著名色士風手謝明諺

鋼琴是從前學校規定要學的，對創作幫助很大，「如果你想要好好學音樂，如果真的很想要懂Harmony的話，鋼琴太重要了。」他先寫的旋律，不一定自己吹得很順，反而是有了想法，再跟樂隊碰撞，人和人之間的互動，才是最好玩的部分。

他特別把專輯獻給剛過世的爵士廣播人沈鴻元，二人相識多年，沈除了是DJ，也是台灣爵士音樂節的主持，他寫爵士樂評，是台灣爵士界的推手。明諺還是學生時就聽他節目，到了學成回來二人成了好友。沈大哥本來就喜歡他們Avant-garde的前衛爵士風格，專輯錄好本來要找他寫文字時，他過世了，「專輯中《Chamakana》這個字是梵文，意思是光線，我們上次演出時他聽到了，在臉書上寫了一段，說想起了Leonard Cohen的歌詞「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他把這名言印在專輯上，「他是這麼瀟灑、驕傲、臭屁的人，看到應該會覺得很驕傲。」謝明諺《Our Waning Love》2023 謝明諺《爵士詩靈魂夜》2022 謝明諺《上善若水》2018 明諺與他的色士風（攝影：黃俊團，被訪者提供）

越來越自由

鋼琴手Suga Dairo在日本Free Jazz界頗具名氣，其實謝明諺在台灣也算是傾向Free Jazz的樂手，他很少演出傳統爵士名曲。他自己的創作風格也傾向當代一點。傳統爵士上的Standard（經典曲）一般觀眾一聽就懂，而且會跟着節奏搖擺身體，但當代爵士多擺脫了這些想法，明諺很多曲子節奏較慢，旋律上也比較抽象，「很多曲子，我們還是會有固定的速度，可是鼓手或是鋼琴不一定會把那個Pattern彈奏出來。對我來講，我想要越來越自由， 越來越不受拘束。拘束是什麼？拘束就是被限制，You have to play in certain style。完完全全的Free
就是 No Limit，連規則都沒有，可是如果音樂沒有規則，就沒有那個對比、Dynamic，所以我們在演奏時會掙脫這個形式，但還是在框框裡面。」

其實他跟一般人一樣，開始接觸爵士也是聽Louis Armstrong、Charles Parker、Glenn Miller、Benny Goodman和Miles Davis，從基本聽到當代前衛，「我喜歡研究歷史，喜歡知道這些音樂是怎麼演進的。開始時我買了一些書，了解以後，我就希望可以當一個Modern Time的樂手，做現在的音樂的爵士音樂家，希望我的音樂是跟我的背景、環境、台灣、亞洲是有關係的。」他覺得，爵士音樂是一個很鼓勵你要做自己的音樂，「自己的聲音，自己的樣子的音樂。既然想要做，就希望能夠真的創作一些什麼。」這樣並不算流行的風格，走了十多年，他覺得並不算難走。他不斷跟不同風格、不同類型的人合作，他把所有都當成是一種學習，「某一種類型的藝術，沒有辦法涵蓋所有的東西，只能提供一個視角去認識這個世界，或是認識你自己。另一方面，你也想要挑戰自己。」

無論爵士變成怎樣，明諺與爵士這輩子都是分不開的了，為什麼是爵士？爵士又是什麼？「爵士樂源自美國，除了非裔美人被壓迫的苦痛，也包含了各種文化思想的水乳交融。 演奏者在舞台展現自我風格之時，也延續着前人經典的思緒脈絡。爵士樂對我來說，就是人類文明對於自由的完美詮釋。」他說爵士就是自由，但自由不是沒有責任，沒有框架的，「我們學習了這概念，又不斷挑戰這框架，但同時又保留了該有的規則！」

 

謝明諺《Our Waning Love》2023

明諺與他的色士風（攝影：黃俊團，被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