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orama 優雅卓見】PRADASPHERE II 一個關於思想的時裝展覽

數時尚界思想最深邃的品牌，必定是Prada。2014年，探索Miuccia Prada各種活動、靈感和痴迷的旅程Pradasphere在倫敦與香港首度舉行，轟動一時。2023年是Prada創立110周年，Pradasphere展覽載譽歸來。《優雅生活》上海直擊，帶大家全身感受品牌「理想主義與虛榮相互抗衡，睿智與熱情相互碰撞，時尚與幻想相互融合」的複雜世界。

TEXT BY CHRISTOPHER LAI

Prada 獨有的精髓是什麼？ 是什麼讓 Prada 成了獨一無 二的奢華品牌？

在時裝行業內，絕大部分人都對Prada懷有好感，只差 程度多少。究其原因，許多人的答案是「Prada是潮流 設定者」，其他設計師不但緊隨Miuccia Prada的設計步 伐，甚至愛穿它的服裝。然而，為什麼Prada能夠先人 之先？離不開最核心的原因：用腦(intellectual)。有獨立 思想的人，從來不會人云亦云，但也從沒將自己關在象 牙塔內，既出世又入世。但，在奢華時尚界做一個有思 想的人，又是最難的事。一個依靠銷售更多更多來維持 發展的行業，最好不要太多自我質疑——擁有獨立思想 的人最自由，於是所有人都羨慕。

Prada的知識份子性質，來自在1970年代中葉起繼承祖 業的Mrs Prada。擁有米蘭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曾加 入意大利共產黨，身為馬克思主義者、女權份子、畢業 後在啞劇劇場演出5年，同時熱愛時尚，穿著聖羅蘭成 衣上街示威遊行，她年輕時的故事我們耳熟能詳。既崇 敬智慧也抱有熱情，Miuccia Prada注定矛盾一生。她 帶領的品牌以「時尚」著稱，但她設計的時裝卻不要太 「時尚」，於是她做「展覽」也不要太「時尚」。這一次，她與Raf Simons在Pradasphere II並沒有單純鋪陳 物品、歌功稱德，而是將它看作一場「思想」的展覽。

擁抱人性複雜的設計方法論 與2014年將Miuccia Prada時裝作品分為6大主題展出 的方式不同，這次的Part II加入Raf Simons共同策劃編選。走進上海徐匯區星美術館(Start Museum，原為 1907年建成的歷史建築物南埔火車站，2022年由法國 著名建築師Jean Nouvel完成修復)迎面而來的是Infinity Runway：多座LED直立屏幕演示Prada時裝展，但更震撼攝人的是接着的超長走廊，以兩層倉庫的形式以編年史式排列從1988年秋冬起至今的天橋作品，所有粉絲都會立即嘩然。

作為忠實支持者，筆者從廿年前起欣賞Prada。最初留意 到的，也是每季的天橋新作，很快就發覺它與別不同。大多品牌多是用一種標誌式剪裁輪廓、或是某種視覺符碼特定來確立品牌風格。但縱觀Prada的設計就像一條時尚變色龍，無法輕易歸類為一種風格，全因Prada其實是一種理念(idea)。Prada的所有創意方向，就是Miuccia Prada的思考方式，而如今則加入了與她惺惺相惜的比 利時派名師Raf Simons。兩人共同主張思想比表象重要——擁有聰明的大腦自然才能把身體裝飾得出眾。

Miuccia Prada坦言當初是因為沒法再找到適合自己的衣服而動手設計(此前她只穿古著名牌和放大版童裝)。甫走進延綿過百套女裝設計的「倉庫」，就能看到1988年首個系列奠定品牌其中一個重要基因：樸素女學生書卷氣，斯文而帶有鬆弛感的深色服飾、穿男裝borgues皮鞋，與彼時意大利講究華麗與暴露的潮流大異其趣，但如今已成為無數女生鍾愛的文藝風格(Miuccia Prada曾 強調，她從不設計斜裁晚裝裙，因為那是「試圖讓女性 變得性感的象徵」)。1988年秋冬系列巧妙地對照着的 是2024春夏系列，不難發現Raf Simons加入後，持續讓 這種知性女性氣質進化再進化。

More than “ugly chic”

1990年代以降，Mrs Prada與卸任不久的設計總監Fabio Zambernard不斷從歷史上各種制服和其他重要的設計師風格作出反思，表達出她認為當代女性形象應該更堅強，才能反映/改變現實中女性地位和力量的願景。此外，她也質疑各種對美學的既有觀念，譬如在1995年TomFord的超性感Gucci橫空出世時，她在1996春夏卻運用50年代的梳化印花作為的重點，帶來被外界指為復古又怪異的「ugly chic」系列。Miuccia Prada在受訪時指，她並不是為醜而醜，而是心靈透徹的她一早看清人世間本來就是美醜並存，只不過時裝拒絕「醜」的存在。最近她接受《TChina》訪問時說：「有人說我帶來了所謂的『壞品味』，但事實上那就是生活。那時真實的生活存在於電影裡，存在於藝術裡，存在於我們周圍，有好有壞。但那時的時尚所展現的美是平庸的，時尚對於女性之美的敘事是愚蠢而懸空的陳腔濫調。」

在「倉庫」一直走看着30多年來的Prada時裝，漸漸體會到Prada背後的設計理念從不拘泥於某一種特殊美 學。從最初的簡約、漸漸轉化為懷舊ugly chic、再到2000年代的運動機能、再演繹資產階級的謹慎魅力，然後漸漸步向巴洛克，以至RafSimons加入後回歸的現代主義。對設計師而言，選擇什麼款式並非最重要，而是怎樣設計，更最重要的是如何透過時尚反對cliché、改變status quo，Prada一直在探索的，是異於主流的著裝方式與性別形象呈現。

Prada，誰能代替你地位？

關於性別呈現，男裝方面，雖然在1990年代中才起 步，但Prada對當代男性氣質與時尚形象的塑造和影響 可謂無遠弗屆。當大多數設計師都在強調男性剛陽一 面時，Miuccia Prada將個人品味投射到另一個性別身上，想像「如果我是男人，我會穿些什麼？」，結果是將男孩停留在性別模糊的青春期，既有功能性的優雅亦有挑戰常規的幽默，更間接地拒絕了父權主義與toxic masculinity，重塑了當代男士時尚。

同樣地，展出的造型是由Raf Simons在品牌檔案中心中揀選，而他可算是適合不過的人選。一方面Raf Simons是Miuccia Prada的粉絲，多年來在不同品牌工作時都愛穿Prada出品，在一向講究個人主義的設計師圈子絕對罕見；另一方面，Raf Simons聯手設計已有4年，自 己也是這個runway oveure組成的其中一部分。由這樣一個熟悉而又帶有創造性眼光的人來精選，絕對更有意思。看2024春夏的最新男裝鞋履作品，對照在旁邊的千禧年前後的舊作，又有點似曾相識，反映出Raf Simon 正不斷從過去獲得啟發。

筆者作為Prada的穿著者，要對Prada服裝提出概括的總結，就是表面上經典長青，細節上處處流露的卻是桀驁不馴的思想，對各種從來不被質疑的概念作出撥弄，正式但又不同於傳統，拒絕沉悶呆板，嗤之以鼻地玩弄得體、禮儀、精緻和階級等概念。很個人化地說，就是很切合我的個性，既要權威也要反叛——如此有個性的品牌，誰能代替你地位？

十二大空間延伸Prada領域

雖然Prada從1980年代起的時裝轉型極為成功，前衛形象深入民心，但品牌對奢侈品與美學不可磨滅的影響遠不僅於此。今次Pradasphere II展覽展出超過400件實體及數碼品牌珍藏，在時裝倉庫兩邊和接連男女裝部分的空間，建起了多個空間涵蓋藝術、建築、電影、文化及運動等領域，呈現品牌在多方面的獨特行事作風與輝煌的影響力。

1913年，Miuccia Prada的祖父 Mario Prada與兄弟 Martino在米蘭主教座堂旁邊的伊曼紐爾二世長廊中，開設了Fratelli Prada精品店。熱衷旅行的Mario周遊列國搜集梳妝盒、手錶、日曆、 瓷器以及小巧優雅的手袋等時尚珍品，以珍貴材料打造時尚精緻的Oggetti di lusso(精品)，令Prada的名字在貴族富裕階層之間聲名鵲起。Pradasphere II再現了米蘭總店的室內裝潢，並展出了最初的雲石紋綢褶工藝手袋，這款手袋在2024春夏女裝中得到再版，引證Miuccia Prada再三強調要重視過去才能明白今天塑造的自我的精神。

另一個令人驚喜的空間，是「Prada a Milano」(Prada 在米蘭)。這次獲邀採訪Pradasphere II，當在酒店下榻時便收到這本原版於1988年的同名攝影集，由Miuccia Prada的老友兼合作無間的攝影師/造型師Manuela Pavesi與蘇格蘭攝影師Albert Watson所著。從前，筆者只在其他Prada出版物窺見過其中一鱗半爪，今次獲贈再版當然馬上翻閱。此書記錄了她各種痴迷之物，以及20世紀末工商業城市米蘭生活的粗糲質感。這房間不單展出了當中照片，更展示了早於1976年Miuccia Prada已經首創的尼龍手袋，比起它在80年代中成為「爆款」還要早個十年八載。而對於希望深入了解Prada品味和創意的人而言，細看這些影像乃是當中的不二法門。

突破想像的手袋與鞋履

探索Prada宇宙，又怎能夠忘了它的手袋創作？早在手袋變得比時裝更為重要前，Miuccia Prada早已經洞悉先機，除了大膽以軍用級尼龍作為奢侈品物料之外(當然也有Re-Nylon房間)，更繼承着她的時裝創作方式另闢出一種手袋設計理念。觀賞「櫥窗展示」房間裡多個經典Prada手袋，不難發覺你無法簡單概括地將之定義為一種風格。既有簡約摩登的款式，也有從經典懷舊的形態換上意料之外的物料，同時也有充滿玩味的超現實之作。它通常並不以打造標誌式手袋的初衷出發，所以經常是季度感強烈的，但卻令人有一種收藏品的感覺，而又實用於配搭各種造型和生活所需，與當下視手袋為財富和身份象徵的炫耀觀念大相逕庭，更顯Prada的特立獨行。

除了手袋，另一教人愛不釋手的Prada產品，必數每季令人驚艷的鞋履設計。Pradasphere II以品牌1990年代經常使用的淡綠色貨架作為陳設「Green Store」，將歷 年來Prada每季都充滿大膽想象力的鞋履設計曬冷。品牌的鞋履設計，絕對地體現了該季度的特色所在，只要你看到任何一雙架上的鞋子，都能馬上喚起整個造型的 回憶——這一項影響力，相信在時尚界是絕無僅有的。

如果你也是Prada的資深粉絲，應該會記得在2004年的 「Waist down」展覽——Miuccia Prada將專注力放在往往被忽略的下半身，尤其是裙裝設計，「Waist down」 正是回顧她這方面貢獻的昔日展覽。今次兩位再次運用裙子部分作為重要媒介，突出的則是「觸感材料」這項 Prada拿手的工藝創意。Prada一直着重在對材質的獨特處理，譬如2007秋冬名為「cloque」的wool jacquard 工藝，由平直質感漸變為皺曲效果，令人一眼難忘。相比許多奢華品牌一味強調工藝時數和貴重程度，反顯得同業對手在創意上的乏善可陳。

持之而恆的文化建構

早於大部分奢華品牌在文化藝術方面作出建構前，Prada可能是最早的先行者。當隨着大多數品牌或多或少都有涉獵文化領域時，Prada的長期和真誠的投入就顯得更為獨特。PradasphereII展覽不忘展示作為奢侈品牌，可以如何同時遊走於電影、建築、當代藝術以及體育競技等眾多領域。

電影一直是Miuccia Prada關注文化的核心所在。作為一位文化教育深受文學和電影影響的設計師，她成長的1950至1970年代，是她展現出對世界好奇，對知識渴求的階段，同時也是二戰之後電影發展得最蓬勃的年代。她受訪時不下一次表示過受到維尼康堤、安東尼奧尼、法斯賓達等導演的啟發，而來到她叱吒風雲的時代，也與當時得令的電影人合作。她不單曾為Lee Daniels的《The United States vs. Billie Holiday》和 Baz Luhrmann的《大亨小傳》和《貓王》的設計戲服， 更多次委託Ridley Scott、Wes Anderson、楊福東等名導共同創作獨立電影項目。「影院」展室再現了米蘭Prada基金會內的放映室陳設，播放相關的影片項目，完全體現Prada對電影的熱愛。

另一Prada全情關注的領域是建築。在「建築展室」，我們看到了Prada投資在這方面的優雅之道。展覽在室內再現了東京青山「震中」(epicenter)店內的未來主義顯示器，讓參觀者仔細閱讀Prada如何通過依托建築項目探討有關建築本身、零售的本質、公私界限以及品牌激發城市和社區活力的潛能等方面的傳統。此外，Prada對歷史建築的保護及改造再利用也作出過巨大投入，譬如上海Prada榮宅和威尼斯王后宮轉化為重要的文化空間，印證Prada絕非一般奢侈品牌，甚至像一所影響力巨大的文化機構。

跨領域人才的平等合作

除了建築和電影的合作，Miuccia Prada的丈夫、在集團 發展路上最重要的商業頭腦Patrizio Bertelli也對體育競技運動抱熱忱，於1997年創建了帆船隊LunaRossa，並參與所有運動中對技術要求最高的賽事之美洲杯帆船賽。為了應該這項目的技術服裝需求，品牌特地開發了尼龍、羊毛、氯丁橡膠等速乾材料被用以製成與之相關的底衫、全天候航行衣褲、救生衣和鞋履。這些投入亦幫助了Prada同年推出Linea Rossa「紅線」系列， 成為奢華運動時裝的先驅，將最先進技術與優雅風尚結合。2018年重啟這條產品線，運用最具革新精神的材 料，包括高導熱納米材料、Extreme-Tex、或Gore-Tex Pro® 等，在21世紀的休閑潮流中再創先河。

在Pradasphere II各個主題空間中，「Prada基金會」 最能反映Prada對藝術全情投入的持續性。經歷過1960 年代末期學生思潮的Miuccia Prada，理想主義植根在她心中。當她在1980、90年代成功轉型為企業家後，一直不忘對藝術領域的熱情與初心，於1993年與 Patrizio Bertelli建立Fondazione Prada，舉行Louise Bourgeois、Steve McQueen等藝術家的個展，並主辦哲學會議、電影放映活動以及各類學術展覽，主題從人類大腦到古典文物，以至氣候危機，處處展現對世界的好奇心，對開放知識體系的學習理解能力，以及與不同的脈絡人才的溝通經驗。對於與時尚非直接相關的議題，Prada也能夠處理得相對得心應手，真正反映了品牌的深闊廣度。

Miuccia Prada強調，她喜歡與人交流，在「藝術空 間」中，展現了品牌與英國當代藝術家 Damien Hirst共同對各種材料的好奇心。在照射着強調蒼白日光燈的房間中，一邊的展櫃匯集了Prada檔案中30款珍貴皮革手袋，另一展櫃中精緻擺放着與原物如出一轍的鍍鉻層渲染摹本手袋(就像他的「藥櫃」系列)，而另一邊則是Hirst利用其著名的甲醛溶液池為Prada標誌性的Galleria手袋打造的裝置——如果Prada並非與Hirst擁有真實而深厚的友誼，Hirst絕不可能將自己最簽名式的手法應用在奢華手袋之上。這次合作也彰顯出Prada在與各領域跨領域人才合作時，並非視對方為被委託方，而是平等的共事者，尊重各方的專業主義。

早前，Prada宣布了與Axiom Space公司合作，將為 NASA設計阿耳忒彌斯 3 號任務的月球太空衣。後者選 擇Prada，是因為他們在技術研究和未來元素方面做了 很多工作。Miuccia Prada受訪時說：「我們不贊助藝 術，我們創造文化。 我們不贊助體育，我們做體育。

建築也是一樣。我們感興趣什麼，就會自己動手去做什麼。」相對很多品牌的「合作」企劃，只為做更多的生意，Prada流露出一種更有意義的「行動主義」。

王家衛《一代宗師》裡有一句對白「咱們今天不比武功，比想法，如何？」這是我在上海參觀PradasphereII後、腦海不斷盤旋的說話。時尚展覽一般而言是為了證明「時尚」的存在意義：它是一種裝飾身體的點綴，但PradasphereII則證明了「時尚」可以是一項具深度的知性活動、是對自我理解的探索、更是思想火花的展現。

Pradasphere II－Prada倉庫故事：Miuccia Prada與Raf Simons之選
地點：上海星美術館Start Museum
展期：即日至2024年1月21日(網上免費預約參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