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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德聖 不得已的賭局

2017-02-06

魏德聖仍然記得從前的自己:充滿壓抑、憤怒及情緒。

九年前《海角七號》上映票房破盡紀錄,然後他押下重注,把所有賺得都投進《賽德克巴萊》,分上下兩集上映,票房大賣,但製作費始終太高,埋單虧本。退居監製,三年前上映的歷史棒球電影《KANO》收三億多,但還是不賺錢。屢受挫敗,但魏德聖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話說起來氣勢迫人,問他以往的創作思維何有改變?他答:「這個成本那麼大,回收那麼大,那我們就把夢做大!」把─夢─作─大!四隻字,逐一彈出。他個子不大,但志比天高。

問魏導是否虧本欠債,他直認,但絕不服輸:「我這次賭十塊,下次賭二十塊,輸了再賭四十塊……」魏德聖你是個賭徒吧?「不得已了。沒有人想這樣弄。」

文:何兆彬
圖:Ben T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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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部電影都有命運
剛下飛機,到了酒店,魏德聖風塵僕僕,一天的行程都排滿了。魏德聖三個字在台灣影壇代表了很多:既有驕傲、熱血及勇氣,但也充滿挫敗。他的電影部部票房以億計,但就是不保證賺錢,總找不到投資者。拍罷歷史運動電影《KANO》,他沉寂三年,這次帶着新作音樂愛情喜劇《52Hz I Love You》來港。

三年前,他對《KANO》的期望很大,戲拍出來長三句鐘,厚重紥實,歷史感重。最後還是要虧錢吧?拍新戲《52Hz I Love You》,以往先把作品做到極致再想營收的想法,可有改變?「沒有改變。KANO虧蠻多的(他苦笑)!」自己的錢?「百份之九十都自己的錢。但我沒有改變,每一部電影都有命運的安排,一個孩子這麼漂亮,但它出生在窮困的地方,那你說怎麼辦?《海角七號》出生在很好的環境,天時地利人和,就算是小品也會壯大;但KANO是出生在不好的環境,一上片就太陽花(運動)了,注意力都在那邊,電影再怎麼好看,觀眾再喜歡,議題也不在那邊。其實它賣得不錯,三億四千萬台幣,是年度最好的一部,但我覺得它不只這樣,它有重複看的效應,連小孩子喜歡它。有點可惜了。」命再好,運不好電影都拍不下去吧?「我這次賭十塊,下次賭二十塊,輸了再賭四十塊。哈哈,想辦法把它贏回來呀。我的想法是,你虧都虧掉了,現在是想辦法把它贏回來呀!你叫我把它做得保守,不要花太多錢做,都已經做了。保本?怎麼保本?」

這些話很熟悉,我們都在賭徒口中聽過,有點可怕,「不得已了,沒有人想這樣弄。我是慢慢有學到怎麼去控制預算,在不減損製作下,可以怎麼去解決,譬如說搭景。以前傻傻的都來真的,都聽美術說,其實不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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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這部片讓自己開心
跟以往的沉重不同,《52Hz I Love You》是齣甜蜜音樂劇電影,全齣戲共十七首歌。戲的題目:52Hz來自一條真實存在的鯨魚──全球唯一發出52Hz音頻的鯨魚,被稱為全世界最寂寞的鯨魚。這戲講的就是城市人的寂寞孤單,電影調子,竟是魏導前所未有的甜,他笑:「我是想要甜一點。拍完《KANO》我有一點憂鬱症。那時候心情很不好,狀態很差,然後我也沒心思去拍戲。到了拍《KANO》時,我又全心投入去協調,到兩部做完,真的累了。」

「(這故事)本來是一顆種子:巧克力的男生跟花店的女孩的愛情故事。它一直沒有發芽,好了,有一天我想先把它寫完。結果越寫越高興,越來越好玩,我發現自己也需要一點點輕鬆、甜蜜的東西。不然你想,(作品)大的我自己的心也扛不下來,每部片都文化歷史,包袱有點大!說實在的,拍這部片是想讓自己開心啦!寫這劇本時我很開心啦,邊寫邊笑、邊哭。他們跟我這麼久,第一次拍片會笑耶,攝影師邊笑邊搖機器!以往每次都是一張被壓垮的臉。其實,你拍片的心情是甚麼,拍出來觀眾感受就是甚麼。」

他的情緒,都在戲內,以往拍的戲都可見到。《海角七號》在2007年彈出前,台片在當地收2,000萬就慶功了,它卻收了5.3億台幣,「拍《海角七號》時那種是不得志的心情呀,爆發不了的心情,大家一看有壓抑的爆發!因為我拍的時那種心情,觀眾也感受得到。到了拍《賽德克》我是憤怒的,我心中想的是:我已經成功了,為甚麼我還是一毛錢都找不到?所以我是帶著很大的憤怒。到了拍《KANO》,我是退到第二線,由馬志翔在拍 ,跟團隊的默契是有一點需要磨合、混搭的氣氛。」魏導難得笑著說:「這個寫的時候也是甜甜蜜蜜的,技術組在拍戲過程有個發現,就是聽著音樂拍戲真的很快樂,你心情再壞都壞不了。」

《52Hz》的成本較輕,只有8,000萬新台幣,戲也是他歷來最容易找資金的一部,「老實說,這電影投資不高。以我最壞最壞的電影票房來算,都有三億四千萬(《KANO》),再笨也會投資啦!但我不要讓他們投資太多,我只讓一半給他們投資,另一半我貸款,我自己投。如果不是,我錢怎麼還?我也是做代工而已呀。變成我這筆錢如果賺到,那還是投資者的。我如果不做投資者,前面的債務還是沒辦法解決。」4,000萬很好找吧?「我一天就可以找到了!還在擋,不讓它投太多。講真的,一天就全部找到了,只是之前的投資太多,我發現我不是找不到錢,而是商人投資之前,會判斷風險大不大。這個再傻也會投。」直接問他,拍這戲的出發點是用以還債?「應該說它本來預算就小,寫劇本時沒有想這麼多,完全是寫故事。單純是這樣寫,它會很棒!觀眾一定會喜歡,會創造流行,再想就是它預算不會很高,我是不是先賭這個?搞不好它的將來可以幫我補一點先前的錢,因為我每一次去找人投資,人家會想:找我投資,是不是找我去補先前的負債?還是來做下一個案子。我是有了這劇本以後去思考,不是一開始去想要做賺錢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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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大師的歌
做華語音樂劇/歌舞劇(Musical)好難,去年杜琪峰大師出手,有周潤發有張艾嘉陳奕迅湯唯巨星助陣,但《華麗上班族》全國只收三千多萬,等於全軍覆沒。西方有數十年歌舞劇傳統,歌舞片沒落後仍有寵大百老匯歌劇市場撐着,傳承不滅。魏導:「我這個題材,如果它純粹是戲劇上的東西、對白,會很偶像劇,很無趣。但音樂劇可以借用歌詞的力量,音樂的煽動力,令觀眾進入情景 容易一點,但問題是音樂歌詞要夠好。我想 好玩耶,試看看,搞不好真的會弄得不錯!當初只是純粹覺得這題材會不錯,而且我沒有做過。」這個人,還是喜歡做自己沒試過的,喜歡冒險。但做音樂劇就要把一半創作交予音樂人,溝通上應該是高難度吧?「當時沒想這麼多,就直接由介紹到李正帆那邊,然後就溝通。他看到題材很興奮,我沒想到溝通這問題,但溝通開始,當然有很多挫折、衝突,但東西完成大家就有被鼓勵的感覺。」

所謂衝突,其實是有吵架吧。「有一些啦。也不是吵架,是想法不同, 溝通到一半會不愉快。譬如說他寫了一首歌來,我一聽 不對,不想要這麼華麗,我想要平淡一點。他再做一首歌,我說不對,我想要怎麼怎麼,退了幾首,他就:我大師呢!你退我一首就很過份呢!退我三首、四首!」當電影人遇上音樂人,大家連語言都不同,自然會碰撞。李正帆生於1965年,是無師自通型的台灣流行音樂大師,曾替陳淑樺等寫過好多名曲,包括〈夢醒時分〉。結果碰撞後,李正帆先找太太(王若涵)來做音樂,「他太太也是做音樂的,可是她在美國是學歌劇的。他太太弄了幾個,跟我們溝通了幾次。欸,這首OK這首OK,他慢慢觀察了,幾次以後,就知道我要的了,然後就做得很快,幾乎都沒有退。」問魏德聖是樂迷吧,他不認,但這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那時候他本來是有一點我不幹了的感覺,可是 還是有在觀察。再下來,只是這邊鬆一點,那邊我要再高潮一點的調整。音樂老師最後完成了,他說,這17首歌好像做了17張唱片,每一首歌都被退了三四次,有些還五六次!而且被退 不是歌不好,只是氣氛不對而已。歌累積起來 變很搶手,甚至被林志炫挑了我打槍的做主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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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單的人太多 網絡攻擊別人為樂
東方導演拍音樂劇,他承認真的不易,「講到運用音樂,從《海角七號》我開始知道,觀眾是蠻受音樂煽動情緒的,我感受到音樂的力量。但華語音樂劇真的不好拍,東方沒有那個文化,除了印度吧,西方人唱唱跳跳很自然。我把它變成音樂劇,而不是歌舞,也是因為有時候一跳舞,劇情會停止。其實在音樂的過程,戲還可以前進。印度片可以這樣做,是因為寶萊塢電影都很長,每一齣3-4個小時,一跳舞反而可以休息一下。但以華語片1-2小時來講,不斷有歌舞的話,你都會覺得受不了,一直被打斷。」音樂劇傳統上,西方有百老匯有爵士,主角一跳踢躂它仍是大家熟知的藝術語言。東方人不唱爵士,太流行又沒味道,於是《52Hz》在音樂風格上,魏導最後選取了廸士尼!「因為我跟音樂老師溝通時,我要的都是迪士尼的卡通,它風格太明顯,不是完全的流行音樂,又不是全然的歌劇,而是兩者之間,帶瑯瑯上口的旋律,又有音樂劇的編曲風格。

過去的魏德聖電影,必然有種族這主題,《52Hz》故意甜蜜,沒有著墨,但魏德聖自然有留意到世界向右轉──更多極右組織、更多種族衝突的風氣,「我自己的看法,這是網絡時代造成的障礙。回到電影,就是孤單的人太多,所以大家每天也不想談愛情,害怕追求愛情,害怕去被愛!所以窩在網絡上,以攻擊別人為樂。怕受傷,因為兩個人在一齊就會有被傷害的事情發生。又或因經濟缺乏,或不得已,因為在網絡別人不會找到我,所以以攻擊別人、甚至是串連、落井下石,這是這時代世界最糟糕的發展!」他越說越氣,「不是說網絡不好,而是它向不好的方向前進,人跟人的距離越來越遙遠,遙遠到最後,要用攻擊來證明自己還存在。」

「我也去過大陸,來過香港,也去過美國。」他輕輕的說:「人沒有那麼壞,人,真的沒有那麼壞。但在網絡上就是這樣。這種傷害性的語言,真的,比刀劍傷害性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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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是幹嘛用的?
來到2017年,要在台灣做電影似乎越來越不容易。不過是早幾年,台灣片還是既有商業賣座片,又有新導演冒起,驚喜不絕,「大家都做得不錯的年代,大部份都是沒招啦。大家都不知道怎麼做,就做自己想做的。但現在就 對台灣的危險,一是荷里活的市場。荷里活佔據世界市場,甚麼是戲院都跟八大有默契。它是自由市場嗎? 其實沒有那麼自由。跟戲院談條件,台灣片永遠是在美商之下,他們是有保護的,譬如保證上片兩星期。我們要取得市場上的基本盤。本來就不容易,但是我說的,重點是自己的特色。」

「最大的問題是中國的投資。不是說中國電影,是中國資金的投資。它是爆發性的堀起,台灣任何一部片,故事很好,都問你有沒有大陸市場。但有大陸市場要有審查,要有大陸演員,要在那邊拍,修修改改,本來在台灣的題材,變成要在大陸跟台灣 ,特色已經變沒有了!大陸觀眾也想看你的特色,但都混淆了。結果,台灣觀眾會以為是大陸的電影,大陸觀眾會以為是台灣的電影,最後變成兩邊都吃不到,失去它的獨特性。」他相信,他依然相信,要先做好自己的基本盤,「你不要一直以為這邊市場不夠大,所以兩邊都要。你只能鎖一邊,你要那一邊?想清楚,把它做好。」

有人找你到大陸拍合拍片嗎?「有啦。但我還是有我想完成的東西,我想先把自己的東西先做完。真的 ,如果自己自己想做的做完了,生活上也沒有甚麼好的去拼命賺錢,那何必那麼累?但如果做好了,經濟上做出來不那麼完美,還是有可能去,但絕對不是現在。」不少台灣電影人,到了大陸拍戲就被政治思想審查,結果都不愉快,「擔心也沒用,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會不會輪到我。也不要說怎麼保護你自己,他說你是你就是啦。我沒有很想去,但也沒有排斥。但也沒有很卑微的去求一個工作。我這樣說不知道會不會得罪人:『我不覺得這個東西有那麼重要啦!』我不覺得去不去有那麼重要,我還活著呀。」

魏德聖說,過去他幾部電影,都是大餐,這次是甜點。問魏導,再下來,要拍的是大的還小的?「大的。」他口中「先把自己的東西做完」,指的一直是《台灣三部曲》,「我已經講很久了,後來讓《KANO》插進來,又被這個插進來,我現在真的找不到藉口再做其他東西了。」吃歷史大餐,經費上誰也不敢不替他擔心,「不知道。但這一部一定要找到資金,我一次一次的證明我有票房潛力,《海角七號》我證明過一次了,《賽德克巴萊》我證明過一次了,《KANO》我證明過一次,然後如果我這一部又證明一次,為甚麼你不可以相信我?並且有回收的機會呢?如果這個成本那麼大,回收那麼大,那我們就把夢做大!讓它可以回收,成本可以回來。我一直主張,東西越難,就把它做越大越好,向高難度去做,大家就會覺得這個輸不起了。越有這個心,事情越會成功。」

你是個賭徒吧。

「嗯……」他躊躇,有點欲言又止。「錢…錢是幹嘛用的?我不知道。這麼說有點怪:我不知道人要那麼多錢是幹甚麼用的。」但如果電影虧錢,就沒辦法做下去呀?「可是我虧那麼多,我還可以活着。從《賽德克》 到《 KANO》又虧,我還是可以拍呀。我一直覺得,輸掉的是錢 ,又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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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篇幅所限,印刷版稍作刪減,此為完整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