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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園之愛 同窗之戀

2018-02-14

Image description 父母在燕園留影,1951年初。

1953年7月29日,我的父親──鄭介初給他的師妹也是他一生的愛人—高哲,送上一幀畢業留念照,照片背後是他最樸素也是最有效的愛的告白,那時候燕京大學已成為北京大學了。

「我將離開這大門,走向光榮的崗位,我會懷念在這門裡的人,每一個我熟悉的人,尤其是你,我的愛人。」

Image description 「我將離開這大門,走向光榮的崗位,我會懷念在這門裡的人,每一個我熟悉的人,尤其是你,我的愛人。」

父親於1949年畢業於上海滬江大學附屬中學,他幼年經歷了太平洋戰爭之後沒多久國共內戰就開始了,所以從小學開始就沒有能正經在一個學校讀到畢業。先是跟著家人躲避戰爭,之後為了配合他的父親作為中共地下黨工作的人員,輾轉走了好多個城市;包括重慶、昆明、越南河內及香港等。後來回到上海進入了滬江大學附屬中學,總算是比較穩定了。到了1948年,祖父所在單位「廣大華行」被暴露,他被列入黑名單,成為排列第三名的通緝犯,於是上級領導決定將他轉移到香港。這時我父親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從中學畢業了,為了能夠拿到一張畢業證書,決定不隨家人移居香港。

燕京大學是我父親四個大學志願其中一個,除了燕京大學新聞系之外,父親當時還報考了東吳大學法律系、滬江大學國際貿易系及金陵大學園藝系。選擇科目範圍非常廣泛,問父親為何報了四所大學而專業卻完全不搭界,他說是他弟弟,我的三叔替他選的,三叔喜歡調研,通過各種研究發現那些科目都是這些著名大學的重點學系,所以都讓父親報上了。之後父親也都考取了所有報考的學校。

Image description 燕京大學新聞系同學們在校園合影,1952年。

高等學府 桃花源記
父親說燕大當年要考的科目包括中文、英語和數學,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英文考題其中之一是要將陶淵明寫的「桃花源記」翻譯為英文。相比之下,中文較為容易,主要考題是分析一首詩及一首詞,父親說詩詞一直都不是他的強項,好在想起當時上海跑馬場南京路(現人民廣場)附近那個天天都經過的廣告牌,上面有李煜著名的《虞美人》 ,而當時岳飛的 《滿江紅》又恰為一首頗為流行的歌曲,所以他就一邊哼著一邊默寫,蒙混過關了。想想那時候燕京大學新聞系一共才招十來個學生,肯定不是像我老爸所描述的那樣輕而易舉,那天想向他求證時,這位即將成為「90後」的「80後」正忙著在手機上下載某個微信群組上推介的應用軟件,於是就沒有打擾這位「潮人」。

燕京大學是我母親唯一的志願,她考大學的時候新中國已成立兩年,那時候北京是所有人最嚮往的城市,剛剛年方十七歲的母親當然也不例外,我小時候多次問過她為什麼要離開那麼多人削尖了頭都要鑽進的上海,而她卻一個人到北京去上大學。她說自己就想當一名記者,燕京新聞系是當時最有名,最難考的,另外她一心想離開她上海那個家,遠離她那個熱衷於收藏古今名畫、珍貴瓷器及漂亮女人的父親。

在我的記憶裡「外祖父」這個人是不存在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外祖父的照片,甚至今都搞不太清楚他的名字如何寫。母親生前說了很多她成長中過程中的故事,但她父親這個角色總是很不清晰,灰蒙蒙,屬於光圈很大又不聚焦那種。

重慶舊事 蘭質慧心
前幾年父母親的燕京大學校友姚剛老先生偶然發現了我母親與外祖父的關係,把我約去香港賽馬會的西餐廳晚宴並感慨了一個晚上。原來姚伯伯當年在重慶與我外祖父乃忘年之交,他告訴我,外祖父在國民政府時期任司法院院長居正的秘書,與當年還是小伙子的姚剛一見如故,成為了忘年之交。當其時我外祖父替他辦理了一張千金難求的通行證,讓他順利離開重慶,抵達上海,參加了英資太古洋行的面試而登上遠洋輪船前往英國接受培訓。

年過90的姚伯伯說:「是你外祖父改變了我的命運,沒有他幫忙,我的人生不知會多坎坷。」其實我外祖母早年有封信提到了姚剛先生與我外祖父之間的一些交往細節,並說若有經濟上需要幫忙的地方完全可以向姚先生提,完全不必有任何顧慮。母親與姚剛先生及他的夫人,賀寶善女士做了幾十年的朋友,他們經常見面,但是母親一直到逝世都未曾向姚剛先生夫人提起過她與外祖父的關係,這就寧子夏懸鶉也不願仰人鼻息母親的個性。順帶一提姚剛先生是太古集團第一位華人董事,在那裡一直工作到退休。太古集團(Swire Group)是一家老牌英資洋行,清朝時即從事與中國的貿易。今天的太古已經發展成為一間植根於亞洲的國際跨國公司。

母親在上海就讀於世界中學,著名同學中有2009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在光傳輸於纖維的光學通信領域突破性成就」的高錕先生。中學時代母親最要好的閨蜜叫張安中,她是著名藥理學家張昌紹教授的長女,後來也成為一名藥理學家。但是大家更為熟悉的是她的女兒,著名電影演員陳沖。當時還有一位男同學與母親同住在上海華亭路,每天與母親一同上學下學。

護航男生 陰溝翻船
外婆曾經跟我說過這段八卦,她說那個男同學長的很不錯,但是絕對沒有我爸聰明、熱情。每天他們下課該回家的時候,我外婆總在朝南的陽台上坐著曬太陽,有時候到看到母親被「護航」到家就下樓與送她回來的男生聊上兩句。外婆告訴我,她告訴男同學我媽要往北京考大學,男同學說說:「我也是,我要考青蛙大學田雞系」,我的外婆出生在辛亥革命之前,是一位擔任過小學校長的知識婦女,家住上海多年,卻一直堅持講國語,可以想像得出當時她為那位志願為清華大學電機系的男生打多少分。

從小我父親一直不斷地給我腦補說我外婆多麼多麼喜歡他。從一開始就認定了他上崗成為大女婿,我絕對相信那百分百是真的,哪個未來丈母娘不喜歡傻呵呵將所有她做的菜全吃光,並且從頭到尾讚個不絕的毛腳女婿!

1949年,父親順利考入了燕京大學。由於考分非常高,大一國文和大一英文都免修並且還可以轉系。從上海一同考入新聞系的同學們紛紛鼓動他轉往分數要求最高的醫學系,他想了幾天終於在週五拿定了主意,剛想去教務處辦手續之時,同是滬江中學同學兼好友何梓華約他陪同進城買輛自行車,兩人二話不說興沖沖地進了城。到了東單發現賣自行車的那麼多,一下看花了眼,說不如先去前門全聚德吃頓烤鴨再做決定。吃得飽飽再回去看自行車,發現這時手裡的錢已經不夠了,那頓烤鴨把一個自行車輪子給吃掉了。

北京烤鴨 斷送名醫
何梓華與燕大校花羅徵敬成家後得一位男公子,沒有女兒,將我收編為乾女兒。何叔叔最愛騎自行車,我小的時候他將我放在自行車前杠上在北大校園里瘋騎,說我咯咯咯笑起來和我媽一模一樣。擔任過人民大學新聞學院院長的何叔叔現在也是「80後」奔「90後」的人了,聽他的學生們說,我那乾爹自行車一直還騎著呢!

回到那天兩人吃完烤鴨之後,自行車沒有買成,垂頭喪氣回到西郊的校園時教務處已經下班,辦不了轉系。等隔了一個週末才發現轉系申請在他們進城買自行車(實際情況是變成了吃烤鴨)那天結束。在我小的時候父親每次說起這事兒來,都為中國少了一個名醫而有點遺憾;我媽有次實在憋不住來了一句:「像他這樣粗心又笨手笨腳的人還好沒轉成,不然咱們家窗戶外冤魂都站不下!」 燕京大學的醫學系屬於醫預,三年在燕京,之後五年在協和醫學院完成。父親同屆同學包括蔣彥永、湯蘭芳、楊漢英等後來都成為傑出的醫生,我父親當年如果轉系成功,被打成右派以後能當個獸醫就不錯了!

父親進入燕京大學時,正門位於校園西邊,坐東西向東,以玉泉山玉峰塔為對景,門內為東西軸線。東部以未名湖為界,分為北部的男院和南部的女院。男院包括「德、才、兼、備」四幢男生宿舍以及華氏體育館。女院沿一條南北軸線,分佈適樓、南北閣、女生宿舍和鮑氏體育館。

Image description 父母泛舟頤和園昆明湖上,1951年。

燕園風采 佳人才子
父親入學時宿舍在六號樓的一層,開始是兩人一間,之後逐漸添加人數,到從北大畢業時已經是八人一間,但是不管一間宿舍房間住幾個人,男生住六號樓愛從窗戶跳進跳出。最近碰到一個小妹妹說起她的外公也曾就讀於燕京大學,讓她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描述他們從來都是從窗戶,而不是門進進出出。母親是燕京最後一屆學生,入學宿舍為一院,一年後院系調整變為北大時宿舍也是八人一間,分上下鋪。燕京大學建築群雖然在外部儘量模仿中國古典建築,在內部使用功能方面卻採用了當時最先進的設備:暖氣、熱水、抽水馬桶、浴缸、飲水噴泉等等。父親說當年他們就讀時,平日男生是不讓進入女生宿舍的,每次去找女士時都要經過舍監這道管卡,說清楚自己是誰,要找那間宿舍的女同學,舍監幫叫女生出來。當然在晚上9點之後說什麼也沒有用,舍監是不會幫忙通知女生的。每年聖誕節那天,女士宿舍是對外開放的,男生可以進去做客。據說平時有的女生宿舍相當凌亂,但女孩子畢竟是要顧及面子,到了開放日之前就不得不將房間打掃的乾乾淨淨。

燕京大學原址即今天的北京大學校園,被當今北大人笑稱為「一塔湖圖」中仿造通州燃燈佛舍利塔、取遼代密檐磚塔樣式建造的博雅塔在我父母讀書的年代是學校的水塔。據說這個建築非常刁鑽,施工不易,建築施工方換了三批。那時燕京大學校園內的建築都是以捐款人的姓氏命名的,當時的「M」樓、「S」樓都是這麼來的,而有這座博雅塔主要由當時學校哲學系教授博晨光(英文名Lucius Chapin Porter,舊譯「博雅氏」)的叔父James Porter捐資興建,故取名「博雅」。前幾年她的孫女還專門從美國將當年的設計圖紙送回內地。

未名湖畔 愛痕波光
國外的大學都有作弄新生的「規矩」,主要是老生門給那些他們看著不順眼的新生一個下馬威。燕大「玩新生」的方法是「拖屍」,這來自英文“Toss”的諧音,來自美國學校,也就是把新生扔到水裡去的惡作劇。燕大每次開學也遵循這一傳統,「拖屍」團之前會貼出「拖屍」十誡,列出選擇被拖同學的十項條款,如對女性不遵、奇裝異服、喜歡招搖等。一旦拖的新生被選出,「拖屍」團就簇擁著已經選好的「拖屍」對象,將他們扔到西校門外的湖裡去。父親入學的時候這一傳統還在保留,他說當年他入學時就是一位堅持帶著國民黨軍官帽子「死不悔改」的新同學被扔下了湖,「拖屍」項目在我母親1951年入學時已經不再進行了。

燕京大學校園最初的基址是清朝三山五園的附屬園林,「未名湖」這個人工湖自那時就有,湖旁邊的石舫原先按照頤和園的石舫修建,但後來上部結構被焚毀,今僅存石質基座。未名湖畔一直是男女同學談心的熱點,父親說他們剛剛入學時經常對那些小情侶們惡作劇。譬如悄悄躲在樹叢裡偷聽人家說話,然後第二天學著男女同學的口氣將對話當眾表演一遍,相比之下現在的大學生真的沒有他們那時調皮搗蛋。

在未名湖畔的迤南山巒上那座靜謐院落就是燕園裡現存的最古老建築,曾經先後作為燕大校長司徒雷登和北大老校長馬寅初寓所的臨湖軒,聽我父母的老校友們回憶,每年聖誕節的時候,司徒雷登校長和教授們都會請同學們到臨湖軒去做客。父親入讀燕大的時候司徒雷登先生已經離開中國,但是他留下的精神卻不難從這些已是風燭殘年卻依然挺拔的燕京人身上感受到,因為他們迄今依然遵循「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的校訓。香港燕京校友會依然保持每月一聚,我父親今年八十八歲,是與會男生中最後生的!

文:鄭玫

作者簡介:
鄭玫, 祖籍浙江鎮海,幼年隨父母由寧夏銀川移居香港。 畢業於倫敦大學國王學院,後赴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及清華大學深造並獲取藝術學博士學位。目前擔任中國港口博物館、寧波天一閣博物館海外代表,並擔任寧波市政協委員,著有《簡單生活不簡單》、《顧宗瑞傳》及《香港舊影》等。

編者按:燕京大學(Yenching University)由司徒雷登創辦於1919年,是20世紀初由四所美國及英國基督教教會聯合在北京開辦的大學之一,並曾與美國哈佛大學合作成立哈佛燕京學社。誕生於五四時期的燕大是近代中國規模最大、品質最好、環境最優美的大學之一,作為那個時代中國高等教育的重要代表,一開始便與學生愛國民主運動結下不解之緣。在中國高等學校1952年院系調整中,燕京大學被撤銷,其資產由中央人民政府接管後被整並,文科、理科多併入北京大學,工科併入清華大學,法學院、社會學系併入北京政法學院(今中國政法大學)。校舍由北京大學接收,現在其建築仍為燕京大學古跡。存在的33年間,燕京大學在教育方法、課程設置、規章制度諸多方面,對中國近代高等教育的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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