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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鋒:武俠裡的私了, 鋤奸

2019-11-28

「武俠是什麼?其實好簡單,武俠片就是用武藝鋤奸,而且通常是以私人的武力,而不是用公權力去鋤奸。」影評人/電影歷史研究者蒲鋒說。武俠片中主角用私人武力鋤奸,其實就是私了。他說,當你不守此規則去拍武俠片,觀眾就會失望。移民台灣一年有多,經營電影書店的蒲鋒說,武俠片的真正美學價值是個人主義,因為中國近年拍的武俠片都宣揚國家主義,所以都不好看。今天,我們談電影裡的私了,談鋤奸。

Image description 蒲鋒 電光影裡書店@西門町

TEXT & PHOTOGRAPHY BY 何兆彬

武俠不來自中國
蒲鋒去年移民台北,在西門町開了一間小小電影主題書店,店名喚「電光影裡書店」,這名字來自他研究武俠片的著作《電光影裡斬春風》(2010),他當年閉關一年零三個月寫成的著作。蒲鋒熟知武俠文化歷史,但武俠是不是他最享受的?他說「應該不是」,他同時在研究文藝片、香港電影歷史等等。「只是因為我小時候也看很多武俠片,讀舊版金庸。我在七十年代成長,讀了好多古龍、梁羽生,還有諸葛青雲、臥龍生, 那年代都很流行。後來,我連民國時代的武俠小說都找來讀,整套《蜀山劍俠傳》都啃了。 除了《蜀山》, 白羽我都讀了一些,我覺得金庸有多少模仿白羽的。在八十年代中讀王度盧時, 一般人都不知道他是誰。」

Image description 徐克《蜀山》(1983)

Image description 《電光影裡斬春風》(2010)

他對武俠小說了解比一般人深,當初是興趣,閱讀時又帶點收藏家的狂熱。但後來覺得好多東西大家都不知道,就開始寫起來,「我最初在電影評論學會寫了一本書 叫《江湖未定》(2002),寫完自己也不滿意。但再讀其他人的文章,總覺得寫不出武俠的特色。」

為了寫新書,蒲鋒要讀很多資料、重看電影,「你看過的資料,就會跟你Suggest問題。你怎去看問題,又已決定了答案。你問它為何是圓形,跟你問它為何是紅色,方向已有不同。」《電光影裡斬春風》寫了一年,篇幅有新有舊。「有些內容是當時全新寫的,例如中國大陸電影,部分我之前沒處理過。只要你有相當分析力,你會發現,像武俠這名詞來自日本,武俠這概念,出現後本來不是講純中國的東西。」

他解釋,武俠片的出現,本是中國人看到外國的劍俠片、偵探片,「很多人以為武俠片很中國,其實不然。在中國武俠片出現之前,它本來是形容一種片種,主要是外國電影、西片、美國片,「其實武俠這觀念,不是perceived(感知)來自中國人世界,當年它是來自包括外國的文化。相應地,電影人模仿外國的東西。尤其初段的中國武俠片,是用外國的標準來評介。所以中國武俠片是由模仿開始,這大概在20年代開始,當年西方在拍偵探片,它們不是今天的偵探片,而是拍攝冒險故事,寫下流社會有一些秘密黨羽,他們跟他們鬥爭。那是蝙蝠俠出現前的蝙蝠俠,是好多動作的偵探片。」蒲鋒說,那年代動作電影出現很多機關設計,也是來西方。

武俠,就是私人武力
武俠小說家喬靖夫說武俠就是「快意恩仇」,於蒲鋒來說,武俠是什麼?「其實好簡單,武俠片就是用武藝鋤奸,而且通常它是用私人的武力,而並不是用公權力。」即是Vigilante(義俠)?「對,有一次我跟外國人說,英語Vigilante就是最接近武俠的說法。」

Image description 陳嘉上《四大名捕》(2012)

不同年代的武俠,可有不同意意義?他由古代小說《三俠五義》改編成的《七俠五義》(清朝,石玉昆 1810-1871)談起,「展昭做了四品帶刀禦前待衛,但展昭還沒有跟包公時,他已經是俠了,他本來就是俠!在《七俠五義》故事裡,搗破襄陽王的,很多人都沒有官差身份,他們都只是為了對抗王才加入陣營,那些都是私人的武力。近年興起了以捕快為主角,以前好少的!《七殺手》,後來有《四大名捕》。但即使是電影《四大名捕》,雖然也是寫四個捕快,Gordon(陳嘉上)執導的,也有很多時候,主角會失去了捕快的身份。即使朝廷剝奪了他執法人員的身份,他還是會查下去,一直揭露奸人的陰謀。那是體制以外的鋤奸,俠的定義,一定不是公家的人。」武俠小說,一代一代的寫下去,開始形成一個系統,「體制成形後,開始有人把公家的人放進角色裡,但它始終不包括公家的人。俠同公家的人,是有差距的。」

從社會學角來看,私了(私人暴力)電影票房大賣,多少反映了社會上瀰漫不滿氣氛,公義未能渲洩,大眾要靠電影創作找出氣位,蒲鋒:「我剛才說的定義,不是你遵守了,就是好電影,即使最壞的武俠電影都遵守這規則,它是描述所任何的武俠片,甚至以後一千年的武俠電影,不遵守就不是武俠片。

Image description 王家衛《東邪西毒》(1994)

「但當你不守此規則,觀眾就會失望,即使它很像武俠片也會失望。典型例子,是許鞍華的《書劍恩仇錄》(1987), 你會看得很不享受,因為它的結局是很不武俠片的!它令你很受挫。另外,《東邪西毒》也一樣是一齣不是武俠片的武俠片,所有在武俠類型得到滿足的都會覺得挫敗,因為它不是一個鋤奸的故事,故事中沒有鋤奸。雖然,戲中每人都有武藝在身,但戲中沒有奸人,又沒有鋤奸,所以看完會很不Happy !」

武俠小說的兩種價值
蒲鋒是典型文史哲文化人,鍾愛文學的程度,不下於電影。談電影,他會跟你說電影價值及美學才最重要,談武俠類型,他說不是任何英雄都可以放進去,「好多人以為武俠片講英雄,不,不是什麼英雄都能放進去的。甘地可能是世上最偉大的人,但武俠片就不能容納甘地;德蘭修女很偉大,但她也不是武俠片的英雄。」

他說,武俠片的美學重視的是男性,「或者是今天說的陽剛氣質。近年有些電影很認真的講權力問題,例如陳嘉上的《四大名捕》,戲中諸葛先生雖然有鋤奸,但他委曲求存,什麼大話都講,欠缺了男人的氣質,他成功鋤奸,但他沒有男性魅力,雖然怎定義男性是很複雜的。武俠片我在小時候是很男性的類型,是直到近年才多了女性觀眾。在戲中,我們學習怎做一個男人,其實我們在成長中是靠讀武俠小說去模仿一個男人。真正好的武俠小說家,會去嘗試發掘、去定義一個男人。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他引Bob Dylan名曲〈Blowin' in the Wind〉解釋,「古龍、金庸、張徹的小說,都在講怎樣做一個男人。」

這是勇武,還是剛烈?「是剛烈,不一定是勇武。金庸在《天龍八部》裡談到一個問題,段譽本身不勇武,但他剛烈。雖然他是貴家公子,但他擁抱俠氣。男人可以像他那樣斯文,甚至手腳如雪,但當表現勇氣那一刻,你會表現了陽剛氣質。金庸寫很多儒俠,他們反而有堅持。武俠為何吸引到男性?因為他有一種陽剛氣質。」這是給大家渲洩不滿?「不一定是不滿。其實它是逃避主義,很多時,武俠是幻想出來的逃避,你享受的是社會的叛逆。讓少年學習怎樣成為男人。這是其中一個重點。」

中式武俠片,曾受到日本劍術片/小說深深影響,把武俠片由江湖爭霸(武術作為爭霸工具),變成了武術就是武者追求的本身(精神上追求的境界),「日本人有宮本武藏傳統,天下第一劍的故事,這變成了宮本武藏影響到寫一代劍王。古龍再發揮,將宮本武藏變成了《浣花洗劍錄》,再變成了《三少爺的劍》等等,這些都是天下第一劍的故事。它改變了大家對武功的看法,之前武功都是很工具性的,它幫我解決問題,或是邪惡的侵入者想一統武林,不是終極目的,通常這些人都不是主角。周伯通(《射鵰英雄傳》)出場時,他是武癡。但在射鵰中,他不是一種價值標準,當時大家爭第一,洪七公、黃藥師他們都在爭名,都沒有挑戰自身修為境界的想法,而郭靖則用功夫來行俠。
「即使金庸咁叻,都沒有把武藝變成一種修為.」他說:「很多時,他反而在不自覺地,把武藝理解成天人合一的道理,但武藝不是他的目標,武藝沒有帶來Transformation,到最後,不會令角色有價值改變。但到了古龍,武藝追求變成了角色的重要部份,鋤奸不是中心思想,它只是一個Pattern。它不衍生價值。武俠小說裡有兩種價值,一是男性陽剛,二是個體,這很重要。相對於社會,人是不可侮的個體。」蒲鋒:「楊過是金庸第一個現代式英雄,雖然到後來他是個人價值,跟國家大事合為一體,但他向來是追求個人價值的。我是我,於我合理的話,我不會妥協。武俠片的Pattern,最適合談這一點。

談到個體,蒲鋒說:「武俠的走向不應該走向國家主義,而應強調個人主義。個人主義才最好看! 有些東西是舉世加諸都不可能,雖萬千人而吾往矣,這涉及正義感。它有些東西是跟自由相結合,粗俗一點說:我怎行事, 關你屁事!不關世界任何一個人事!」

大陸武俠片就是國家主義
50-60年代香港有武俠劍仙神怪片、粵語功夫片、黃飛鴻系列興起,67年有《獨臂刀》、70年代有李小龍,後有張徹、八十年代有諧趣功夫片。近年中國市場興起,都變成了合拍片,意識形態被嚴格監管下,國家主義大於個人主義,自然不能滿足這武俠片專家,「武俠片的真正美學價值是個人主義,但現在是搞國家主義,他們的戲投向國家,戲都不好看了。《狄仁傑》是個明顯好例子,它是國家英雄,但好笑,,好可笑!他從來不討論對錯,什麼是正義,他只是去解疑團。而即使解疑團會幫到武則天,他絕對會支持。

Image description 《狄仁傑通天帝國》(2010)

《狄仁傑》由第一集武則天改朝換代,唐人不服氣,設陰謀對付她,「狄仁傑態度好得意,他幫老細打工,解決問題。總之你設問題,我就破解你,他不追求真理。到了第三集他解陰謀,陽謀卻不破, 他依附的是權力。所以中國大陸的武俠片就是國家主義,依附權力,是中國武俠片不好看的原因。」

Image description 張藝謀《滿城盡帶黃金甲》(2006)

依附權勢是一,犬儒是另一路線,「張藝謀《英雄》是違反所有武俠繩規的武俠片,我們沒法在片中得到鋤奸的滿足。好簡單,英雄片中的奸人是誰?咪秦始王囉。最後怎樣?最後英雄應該死,奸人反而成了全世界最偉大的人。」他說:「張藝謀走Cynical路線,因為全部都衰人,沒有好人,所以沒有人值得支持。它外表是武俠片,但你一比,就看出他的價值取向,《滿城盡帶黃金甲》裡什麼是衰人?周潤發是壞人、鞏俐是壞人、周杰倫是壞人,全都壞人,所以不用鋤奸。」在中國,《英雄》仍然賣座,「《英雄》不跟武俠定義,不代表它是一齣爛片。雖然我這樣說,但其實我對英雄的評價非常非常負面。

武俠片也有女俠,但蒲鋒對這些作品,不懷好感,「我對中國女俠傳統帶批判角度。這現像很奇特,美國的西部片、劍俠片、日本武士道片都以男性為主角,男性在身體上較優勢是客觀事實,因為睪丸胴多、肌肉發達,而打仗在傳統上也是男人的事。但中國,小說很長時間,由清朝到民國,電影更長時間上是流行女俠的。我隱約會覺得,是當男人不似男人時,他們只能在女性上投射希望。這些作品的讀者是男人,寫的是男性作家,在女性身上投射英雄形像,他們心理上是有問題的。」

《電光影裡斬春風》其實已經絕版,但一到台灣,就有出版社找他出個新版,蒲鋒說想補充台灣資料,明年先出小增訂版,再在未來將內容加一倍,推出新版。

談了半天打打殺殺,移民到台灣的蒲鋒承認是因為香港政治環境太差,傘運後有一兩年幾乎不讀新聞,開始有了移民意欲。開書店,他說既是自己唯一懂做的事,做書店虧損也好控制。況且做書店也對港台交化有一定意義。在台北採訪蒲鋒時,香港局勢仍沒有那麼緊急,但談到香港,蒲鋒眼眶還是濕了。

談及私了,移民到台灣的蒲鋒說自己也是和理非,「做和理非也並不容易。最重要的是,敢於相信自己的一套,堅持相信的一套,你明白你的信念是這樣的話,你就不可退縮,這是武俠電影的價值。」

Image description 電光影裡書店(108台灣台北市萬華區中華路一段170-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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