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金剛勇破神祕島》裏穿着三點式,婀娜地步上沙灘的烏蘇拉.安德絲,堪稱是占士邦電影系列裏最經典的邦女郎。
一九七六年的《凶靈》為了滿足「男性凝視」,女主角赴畢業舞會時並沒戴胸圍。
最能夠說明什麼是男性凝視的,莫過於比較兩齣占士邦電影。十多齣邦片中,令人難忘的經典場面之一是《鐵金剛勇破神祕島》(Dr. No,1962)裏,辛康納利在沙灘眼看着──他的視點即是觀眾的視點──遠處的水中央,冒出個長髮美女,身穿三點式比堅尼,腰掛小刀,婀娜多姿地步上沙灘,讓觀眾飽覽她的沙漏身材和長腿。那便是最著名的邦女郎烏蘇拉.安德絲(Ursula Andress),她亦是日後眾多邦女郎的濫觴。
觀賞vs偷窺
在邦片中,邦女郎的主要「功能」,就是給男觀眾滿足他們的「觀賞欲」(scopophilia)。「觀賞」有異於偷窺(voyeurism)。偷窺是女性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被觀看了,還要看到女性身體通常被掩蓋的性感部份。觀賞則是公然的定睛看異性身體,對方可能是知道的,甚至樂於被觀賞的。偷窺幾乎必然帶有性意味。觀賞則可以帶有性意味,亦可以沒有。
在2006年重拍的《新鐵金剛智破皇家賭場》中,在水中央冒出了來的竟不是秀色可餐的邦女郎,而是穿三角小泳褲的新占士邦丹尼爾.克雷格(Daniel Craig),讓男性展覽肉體,便是打破邦片男性凝視的慣例。
史蒂芬.京的驚慄小說《嘉莉》(Carrie)曾兩度搬上銀幕。1976年的《凶靈》由白賴恩狄龐馬執導,一開場便是中學女生的更衣室,一群少女裸露着身體走來走去,不外為了滿足瞥伯的偷窺欲。2013年的《血腥嘉莉》把這場戲改了在泳池,仍有一群荳蔻年華的少女展覽身體,但她們都穿上了泳衣。
為什麼有這樣的改動?當然是導演的意思。 翻拍的《血腥嘉莉》導演是金芭莉皮絲(Kimberly Peirce),一個女性。她的前作是《沒哭聲的抉擇》(Boys Don't Cry,1999),講述一個女兒身、男兒心、經常作男性打扮的女子被姦殺的真實故事,是齣沒有男性凝視的電影。可以假設,金芭莉是因為不能接受狄龐馬的男性凝視,才會作出這樣的改動。
另外一處改動亦說明了金芭莉對男性凝視的排斥。在舊作中,嘉莉赴畢業舞會沒戴胸圍,觀眾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她「飛釘」,尤其被淋到渾身豬血時,更為明顯(性與暴力最接近,是驚慄片的不二法門)。狄龐馬的處理,當然又是為了滿足男性觀眾的偷窺欲。在金芭莉的新作中,嘉莉穿了胸圍。
凝視vs半祼
一般殭屍片,很喜歡(甚至是必有)男殭屍啜吸女性的血的情節和場面。被吸血的女性多是美艷、性感的可人兒,英俊的殭屍把她橫抱在懷中咬她的頸。她則半閉目的彷彿在享受他的吸血,面上表情極像在性愛中得到高潮一般,令吸血散發性愛的意味。這便是男性凝視。
《吸血新世紀》(Twilight,2008)剛剛相反, 女主角Bella全沒賣弄性感,沒有展覽身材或肉體,甚至沒有刻意打扮得秀色可餐。她只是個十七歲鄰家女孩。男主角殭屍Edward亦沒有像克雷格般展示他的肉體。兩人在電影中談情,經常只是情深款款的凝視對方。唯一接近性愛的場面只是擁抱和接吻,但就是接吻,也全不會給觀眾「偷窺」的滿足。
為什麼《吸血新世紀》可以擺脫男性凝視?皆因此片原著的作者是女性,編劇是女性,導演也是女性。當然,女導演也可以有男性凝視,男導演也可以沒有男性凝視,但機會較微,可以說是微不足道。
續集《吸血新世紀:新月傳奇》(New Moon, 2009)改由男性執導,便完全另一風格, 雖然導演沒有展覽女性身體,但電影不斷看到「狼人」展示macho的半裸身軀,已經是男性凝視。
《接近無限藍的溫暖》講述的是一個女同性戀故事,但一樣無法避開「男性觀看、女性被觀看」的視覺文化。
男作家描寫女性心理,可以比女作家更細膩、更深入、更出色。原則上,男導演亦可以,但不容易。電影畢竟是用來觀賞的影像藝術,男性凝視已經潛藏在電影的「藝術形式」(art form)裏,不刻意和自覺的迴避,是很難擺脫的。《接近無限藍的溫暖》的導演是男性,他是刻意或無法擺脫男性凝視,則無從稽考。
此片講述兩名女子阿黛兒(Adele)和愛瑪(Emma)的一段愛情,但主要寫阿黛兒。電影一開始,阿黛兒已經是「觀賞」的對象,導演不時特寫她的臉孔、茫然的眼神、一頭弄來弄去都無法「馴服」的亂髮(象徵她一顆找不到自我的迷惘之心),部分特寫她的身體甚至纖毫畢現至看到毛孔。導演巨細無遺的展示了阿黛兒的生活,跟同學吵嘴、跟父母恍如陌路人,還看到她「表演」一場自瀆戲,男性凝視之多之烈,甚於一般言情片。
無論美醜
嚴格來說,阿黛兒不是百分百的同性戀者,而是雙性戀者。她在無法從男性身上得到滿足之後,才愛上愛瑪。在兩人的愛情關係中,阿黛兒依然像異性戀中的「傳統女性」一般被動、馴服(submissive)和被觀賞。兩姝拍拖時,愛瑪扮演傳統喜歡觀看的男性主動角色,經常繪畫阿黛兒的裸體,分手後還拿去展覽,強化了阿黛兒的「被觀看」身份。
把愛瑪換成男人,整齣電影依然成立,皆因這段女同性戀跟異性戀沒有本質的差別。兩人關係破裂、分手,是因為阿黛兒有「婚外情」,而她不忠皆因被愛瑪冷落,她難敵寂寞。這樣「老土」的分手理由,和異性戀有何分別?
跟阿黛兒分手那場,鏡頭主要聚焦於阿黛兒身上,看她如何傷心哀求,痛哭流涕,要觀眾感受阿黛兒的淒楚,很少甚至是毫不顧及愛瑪,再次重申阿黛兒的「被觀賞」身份,證明導演無法擺脫男性凝視。
那一場戲,愛瑪的決絕、毫不留情、暴力地摑打阿黛兒,都像男性行為多過女性。分手後,阿黛兒留戀舊愛,生活得悽悽慘慘戚戚,愛瑪卻很快另結新歡,行為如一般男性。在男性凝視中,男性沒有觀賞價值。女性無論美醜、不管是悲是喜、是哀是樂,才值得男性凝視。
撰文︰占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