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還在爭拗著《十年》的金像獎爭議,我無意參與筆戰,但《十年》的出現好歹也比《葉問3》及《踏血尋梅》有衝擊力。導演劉偉強盛讚《十年》富想像力,這是對的,因為港產片以往的活力,就來自想像力,你看看《葉問3》及《踏血》那有想像力?但《十年》的缺點同時又是不夠想像力,只是把大家平常說的「十年後廣東話都唔畀你講呀」這個層面拍了出來,這不能使我感到滿意。
怎樣是有膽有(想像)力?我要推薦大家去看本周四上映的《樹大招風》,你才知道Top Form的港產片可以多厲害,執行上又是多凌厲。電影未上映我已入場看了兩次,第二次遇上是香港國際電影節開幕電影那一場,戲未完場,已掌聲雷動了兩大一小次。到出Roller,全場再拍了兩三次掌,由於這一場是首映,現場有明星有導演,也有任賢齊的Fans攜LED燈牌進場,氣氛有點不同,但戲中大家的熱烈反應,都是真切的。網上有影評稱《樹》是銀河近五年最佳作品,我無法不同意。
撮改歷史 疑幻疑真
《樹大招風》拍的是九七前三大賊王的故事:季正雄(季炳雄)、卓子強(張子強)、葉國雄(葉繼歡)。人物我們都熟悉,但電影把現實大量改編,真中有假,疑幻疑真。電影拍攝的起源,是杜琪峰一直有心想栽培後輩,他年年在「鮮浪潮」(短片大賽)擔任評審等重要推手角色,就在得獎者中挑選了三個年輕導演,要他們合拍一部長片。單單這一點,就要向杜Sir致敬。電影由三名新導演拍攝,由三組編劇撰寫,等於是三個獨立故事,各自發展,也可以告訴你全片三名大賊只有極少同場。未入場前我擔心它會變成三條各自不同的短片,但沒有,《樹大招風》的厲害之處,是導演很新,但你看得出成品是去蕪存菁,精煉出來的成果,戲中由劇組到演員到燈光、拍攝,每一部份都用足心機,沒有因為是新導演而偷功減料。
以往港產片多次拍過這幾個大賊,但都只是投機取巧之輩。今次卻是嚴肅作品,入場前你必須明白,它沒有大量動作場面,沒有甚麼爆破追逐,甚至沒有好人vs壞人。但看罷我只能夠說,全世界只有香港影人能拍得出這作品,中國大陸固然不能(當中這麼多政治含意,寫這麼多大陸官場的黑暗),台灣也不能。譬如寫黑幫的《艋舺》一拼下去,就只是一部青春作品。《樹大》拍出的是一幅香港獨有的悲涼風景。
銀河的製作,一如杜琪峰是浪漫派的──想到就拍,想不到就先放著。看杜Sir的訪問,他們以往的拍攝劇本都來得得遲,相當之即興,又由於器材都是自己的,一想到就會突然Call齊人落樓拍攝。有一陣子杜Sir聽從大家意見,要劇本早早準備好,到了現場再拍,但他不喜歡這樣,說:「那我不是變成照著劇本拍嗎?那有甚麼好玩。」這個制度化的結果就因此告吹了。數年前訪問過他拍《奪命金》為何一拍就兩年,他就答我:「因為中間想不到嘛,未想到就停下了,想到再拍。」可見劇本還是未完成就開拍,十分之天才波,這是創作高手的浪漫遊戲。
銀河的作品,不管是換了鄭保瑞或羅永昌,風格都近似。但《樹大招風》不同,首先它是令人意外地嚴謹,電影籌備連拍攝共五年時間,做足資料搜集。三個年輕導演,三段故事合而為一,最後成品是三段故事平行剪接,同時發生,最後三條線再拉回一點結局,故事寫實、流暢、富張力,這當然不可能是導演功力(他們沒有這權力),這是統合的功力。看看監製名字,是杜琪峰、游乃海,筆者翻看好些資料,直至近日,才看到杜Sir說游乃海是幾年來直接負責監督這作品進度。以此路進,電影成功的功勞,應該計落杜琪峰要把銀河影像掌門人交予的游乃海,及剪接師梁展綸、David Richardson身上。戲中一眾演員演出也認真,即使是演閒角,演大圈幫的(只有好少戲)也畀足戲。也許可以用一句笑話來概括戲中的表演──散場有行家說笑:「任賢齊識做戲,你見過未?」
TRIVISA貪瞋癡
真正值得討論的,其實是戲的主題及處理。
以下會有劇透,注意。
《樹大招風》的中文戲名,是很典型的香港電影命名,霸氣外露,但意義不明,戲中其實只有一名大賊是樹大招風。它的英文名字《TRIVISA》反而清楚一些,雖然較少人知道TRIVISA是梵語,意思是三重煉獄:人性的迷失、貪婪、仇恨。TRIVISA也就是佛經說的「貪瞋癡」,故稱「三毒」,是世間一切煩惱的根本。
開宗明義吧。主創團隊今次是借三個大賊,把大賊片借屍還魂,來寫九七前的三種香港人,在死線之前,怎樣被迫到瘋,為錢狂,各施所長。去年林嶺東曾復出拍《迷城》,用old school的方法拍港式罪案片,但整體效果只是差強人意。今次《樹大》其實不是大賊傳奇片(《跛豪》),也不是舊式Crime Film,而是加上烏有史的混合作品,知性/文學味較強,但中間一段瘋狂橋段,一樣極富娛樂性及張力。電影寫九七當前,全城瘋狂,有人錢搵到大把,但他要的是威;也有人被迫北上,受盡凌辱;有人沉著應戰,但最後發現時代已結束,時不予我。《樹大招風》要寫的是時代轉變,開場一輪動作,第二個鏡頭就是大賊在療傷時,電視新聞上在播放九七移交中英聯合聲明,說怎樣五十年不變,電視最後一幕,再同樣回到電視新聞上,表示九七已到,時代已經結束了(細節不劇透,有人看到最後一幕,馬上灑淚)。電影也借劇中人寫九七前的繽紛,雖然瘋狂,雖然有死線,但回望時那不捨的眼神,卻是相當明顯。
三個角色,各有貪瞋癡,如果用情緒去代入,大概就是狂、恐、忍。戲中最「樹大招風」的是卓子強(陳小春),他的名字就是瘋狂,卓駕黃色法拉利(張子強真的有過一架黃色法拉利),開到首富家中去取綁票肉金,Pop Pop聲的大力吸吮雪茄,在富豪家中唱Karaoke,卓子強做過不少大案,給警方跟縱著,但總找不到他的犯罪證據。綁完大富豪兒子,拍檔問他下一個目標,提議了幾個他都說不好,他說:「我哋以前,一單大過一單!」他用運動員來自比,「我係一個攀山運動員,再爬梗係要攀喜馬拉雅山啦。」他為的不只是錢,九七前,大賊也有夢想。
葉國歡(任賢齊)是忍。他以往揸AK 47橫掃金舖,屢犯大案,但這時代已結束。打劫得來贜物,賣出價越來越低,以往的生意拍擋都要跟他分道揚鑣。電影神來之筆,是寫他在船上北上避風頭,卻突然傳來陣陣快艇摩打聲,一排數架快艇高速趕來。葉起初以為是有追兵,船家解釋,才知道現在最搵錢的是用大飛偷運水貨電器北上。這段故事之後就北上了,寫他怎樣行賄、打通在大陸的關係,又被樣被人黑吃黑,一次又一次的忍辱負重。當年賊人用大飛偷運電視、VCD機是歷史事件,但我另有解讀(我沒有打聽過,以下純粹是憶測),這故事中寫到縱使身有通天之能的大賊,到了國內,功力都全作廢,那明顯的是指北上的電影人。強國人搶你東西,到你想算帳時,官員指著你鼻孔說:「不要把自己看得那麼重!」「你是誰呀?」你功夫好又怎樣?還不是要飲茶灌水,所謂香港人是中國人,不過是寄人籬下,受盡屈辱,去學習那根本沒有規矩的規矩。戲中葉國歡受盡凌辱,開始懷念往日在香港冒險的日子。在香港的確要冒險,但起碼規矩明白,我知道怎樣玩。你吃慣鹹菜扣肉嗎?一回國那些大陸小官卻說;「鹹菜扣肉咁粗,點入口?」時代轉變了。當大家都開始投入了這角色,開始感受他的痛苦,電影跟香港觀眾開了一個大玩笑,改寫了葉的結局。(以下劇透!)橋段以他忍受不住被港人歧視是大陸人,因為警察一句「大陸喱柒下柒下」而最終導至所有事情崩壞,可謂神來一著,以回應了近年繃緊的中港關係及本土排外主義。留意拍攝此段的是《十年》中拍《方言》的歐文傑,若太擔心《十年》有排外本土傾向,看看這片也許會有新看法。
季正雄(林家棟)是恐懼。他最凶殘,而凶殘源於恐懼。這個人大隱隱於市,經常更換姓名,出沒神秘。故事沒有多交代他的實際情況,只知道他一直被追緝,唯有更換身份上路。季正雄想找舊拍檔(黑仔姜皓文)再行劫,但黑仔已成婚,生了女兒改邪歸正。季到黑市市場買槍準備行動,跟演賣槍的劉家勇談起九七,後者跟他說:「就係上面未落來先要做,上面落來嚟呀,飯都唔畀你吃呀。」他去準備打劫的小金行旁探路,卻在馬會看到一條3T就過億,他的年代,也過去了。
戲寫三人中二人都沒有出路,於是才回到了戲的主線──三個大賊,要合作犯大案了。而戲中無論你在香港多風光都好,一回國就是另一套規則,當中有幾人因此吃盡苦頭?
這齣戲多少令我覺得大家在懷念舊時代,即使那時代是多麼的混亂不濟,也是五彩繽紛,五花八門。戲中出現了兩首廣東歌, 一是卓子強在綁架時唱張學友<怎麼捨得你>, 片尾曲是新找人翻唱的<就讓一切隨風>。主創藉一條九七死線,寫三種人的死局,由此悼念,告別舊日那個五彩繽紛,連大賊都有夢想的年代。
戲中一個重要的場景叫「風滿樓」,是葉國歡約官打關係的地方,也是三名大賊擦身而過的地方。風滿樓三字,其實早隱藏了電影主題:溪雲初起日沈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時代已在你不知不覺之間變了,到你察覺之時,已然是形勢迫人。你要上?還是退?
電影一早就得知無法通過國內審查,戲中寫到要買通關係的種種橋段,只有當年《國產凌凌漆》可以比擬。那這戲票房會怎樣?我一點都不認識銀河映象的人,但我很替他們擔心,戲拍得這麼這麼好。如果今年只看一部港產片,我相信就是這部了,當然它不是娛樂猛片,不是《賭城風雲》。但若你說支持港片,那就不會失望。《樹大》是有十分濃厚的政治喻意的,大家大可拿它與《十年》相比較,他話留半分,讓你解讀,讓你爭拗,那才是高手示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