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漫畫家黃照達與稚子一同摸索世界形狀

政治人氣漫畫家黃照達，每天接觸許多令人憤怒和氣餒的事，卻堅持站在一個比較遠的距離上，思考事情本身的意義。在政治漫畫以外，他也創作一系列的親子漫畫，以另一種幽默，回應當下的世界。最近他推出了最新的親子漫畫集Hello World 2，在兒子童真的世界裏，滲入不少大人生活的困鎖及對政治的無力感，兒子反而成為了父親的支持者，更集合一眾小朋友的力量來撐住他，引導他重新拾起對世界的希望。

黃照達笑言，真實中，兒子還未理解大人的憂慮，但他卻是自己的精神支柱。「平時畫開政治漫畫，看到的新聞，畫的題材，都是比較負面的事情，與兒子相處的漫畫，其實對我來說有一點平衡的作用。看着他的時候，自然會覺得，事情其實可以看開一點。」

Hello World和Hello World 2，原是報章上的親子漫畫連載，書中常在父親懷抱的小孩，如今已會跳會跑，而且口才了得，常讓父親啞口無言。第一本Hello World中兒子不懂說話，全是父親自言自語，Hello World 2則是孩子的童言童語，最後開始與父親對話。角度的轉變來自心境的變化。

「第一年創作時，兒子只有兩歲，父親就像他在這個世界的導遊，是比較單向的。後來兒子開始長大，於是我很好奇，他看到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會否一年比一年樂觀？「世界總會有些東西讓你覺得很挫敗，這幾年我和兒子一樣，都在摸索這個世界的形狀。當然畫這本書時，我也會有一點吐苦水的感覺：覺得許多事情都很差，不斷問：能重新來過嗎？然而兒子的世界卻依然是天真的，覺得每一件事都美好，沒有這種憂慮，我也不知不覺受了他的影響。」

父子互相影響

兒子影響父親，父親也反過來影響兒子，漫畫中，兒子的童真世界裏夾雜很多大人的元素，例如上班的疲累、政治議題等。在Hello World 2中，兒子看到父親看新聞看至「唉唉」聲，甚至要自發寫一份「治港政綱」，要「禁止參加多於一項興趣班」、「開放大氣電波，讓兒童盡情高歌」等，令人忍俊不禁。「不是要『污染』他的世界，而是世界本來就如此。父母教導孩子時，常傾向把一切都說得很童話很完美，但我也會和兒子說一些真實發生的事。這本書也是想讓兒子長大了再看，希望他能明白，當初阿爸為何跟自己說那些話。」如今幼稚園也會教導他的兒子唱國歌，「我親身觀察過，不是那種很灌輸情感的教育，純粹是認識性的，覺得也OK，更會借這個機會，跟他說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事，也告訴他我對這首歌有所保留的原因。」

今年兒子已五歲，就讀K2，他希望自己能與兒子保持朋友關係。「我們很少罵他，或用一種很權威的身份來與他相處——因為這樣是唔work的，他也不會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害怕是沒意思的。許多時都要動之以情，他做得不好，我們也不會說自己很生氣，反而會告訴他自己很傷心，他聽到別人不開心，自己也很不開心。」他強調，在與兒子的相處過程中，最重要的是先認識他。「了解他會害怕些什麼，為什麼發脾氣，把握與他溝通的方法，其實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也是如此。」

看着兒子成長，他笑言就像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兒子對某些事情的恐懼，其實他也有。「例如他不太喜歡表現自己，害怕與陌生人相處，起初也很擔心，但回想過去，才發現自己也如此，因此也找到更多方法去幫助他，同時也讓我明白，原來也可以突破自己。」

黃照達平常也有與兒子一起作畫，兒子的大作，也出現在漫畫之中。「我家中有個很大的畫板，他經常在上面創作，我也會在上面以圖像回應，是一個很好的溝通媒介。」黃照達露出滿足的笑容。「其實他也是很喜歡畫的。」想他未來如自己一樣做一個漫畫家？他燦爛地笑：「最好啦！但最終都要看他是怎樣性格的人。」在Hello World中有以下情節，父親為兒子構想未來，第一志願是做地產商，做不成地產商就做特首，當不上特首就改行成漫畫家。然而前兩個選項都不可能在當下的香港實現，第三個選項，則出自子承父業的浪漫想像。「但漫畫家這條路也很難走，我自己也是在後期才入行的，沒有一條很清晰的方向，都是看機遇和機緣。這幾年政府和大眾都在不斷講創意，也有很多插畫畫家被留意，然而到了他們的那一代，情況可能完全改變。」

難定好人壞人

生於基層家庭，在屋邨成長，黃照達從小到大都擅長美術，中六後不考預科獲中大藝術系直接取錄時，家人也非常支持。他形容父母非常節儉，腳踏實地做人，他希望孩子也能保持「不貪心」的特質。「不要貪戀錢或權力，許多人都可以為這兩樣東西放棄很多，或許讀藝術的人有更深切的體會，因為這一行的待遇和回報往往比其他的少，選擇這條路只因為明白，世界上除了物質，還有更多東西值得追求。就算到最後當不成有錢佬，不是一個重要人物，只要他找到自己的價值，也是一件好事。」

如今成為人氣政治漫畫家，黃照達當初確與不少港人一樣，覺得政治毫不切身。2003年的七一遊行，是他政治覺醒的時候，當時他正在英國留學，不斷聽收音機和看報紙，追蹤每一天的政治變化。「正因為自己不在香港，所以特別緊張。」2004年畢業回港，一向只留意體育和娛樂版的他，開始多關注時事，對世界也開始有了另一種看法。「原來身邊很多看似平凡的事件和現象，就算連綠燈時間延長三秒，其實也與政治有關。你不可以假裝政治不存在。」隨後他獲邀請，為報章校園版畫兒童插圖，後再獲邀繪畫政治漫畫專欄，自此成為新一代政治漫畫家。

黃照達漫畫風格傾向冷靜嚴肅，用比較硬實的電腦線條去表達許多令人憤怒和哀傷的事件。「其實我的表達方式算是比較另類。大部分政治漫畫都是用肖像畫方式去諷刺，但這不是我的選擇，一來我肖像畫得不夠好（笑），其實最大的原因是政治事件裏的人，很多時候都是在做角色扮演，他是誰其實不重 要，其身份才最重要，所以我筆下的人都是沒有什麼『人性』，都是在扮演一個角色。這也是想表達那種很港人的，冷漠、重複的感覺。（不像其他漫畫那般情緒化？）正是。」

畫中情緒轉變

他指出，這種選擇也與自己的性格有關。情緒化的表達形式容易得到讀者共鳴，而冷靜的再現事件，或許能提供另一種思考角度。「政治事件背後總會有一個是非判斷，但近年卻發現，去下這個判斷愈來愈難，『好人』與『壞人』的界線愈來愈模糊——政治上也不會用這樣的字眼（但漫畫就會有？）是的，今天讚揚的好人，明天卻會一下子變成了壞人。既然難以分辨，倒不如站遠一點，讓作品去問問題，而非只宣洩那一下的情緒。」

他直言2008年初畫的時候，都是憤怒的情緒居多，很多事情都看不過眼，起初也會以好壞的明顯分野去看待政治人物，但後來政治氣氛慢慢變得複雜，在權力鬥爭中，不同人都有自己的歸邊選擇，有時甚至未必與既有立場一致，就算是同一陣線，也可以在一朝分散，一些暗裏的黨派聚合和分野，在時間中亦逐漸變得明顯。「政治氣氛完全不同，民粹的氣氛也強烈，大是大非仍是清楚的，但派系的鬥爭就難以判斷。」他表示，自己在這些爭鬥中，都嘗試不站邊，漫畫也慢慢也少了火，多了思考背後的原因。「我自己也變得小心，怕會下錯結論，影響到其他人。因此我寧願去問問題多於表達自己的意見。」記者問，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也不知道，但當大部分政治漫畫都是情緒化的時候，或許我可以有別的分工罷了。」

在漫畫以外，這位爸爸也積極參與各種活動，早前曾響應國民教育家長關注組的活動，最近也為「和平佔中」設計標誌。「不少參與佔中的人士也是我認識的，當時他們決定在七一擺街站，想找個人設計T恤和logo，便找上了我。」雖然他堅持不加入任何團體，但也感受到如果靠政黨去爭取普選，前路始終暗淡，佔中提出了新的看法，可能是另一個出路，於是決定接下這個任務。

他笑指標誌上正在鳴叫的小鳥不是白鴿，牠站立的圓形標誌，是對未來的一種寄望。「那時候覺得，佔領中環未必是整個活動最重要的部分，反而是佔領人心。要吸引到大部分人的支持，才會凝聚成民眾的力量。」所以他以一個空白的圓為中心，讓參與的人都把自己希望佔領的事放在中間，小鳥是佔領動作的象徵。「不是很大聲，很惡，從上而下的佔領，而是很溫和而堅持的，純粹停駐在上面。這種設計理念，最後也與他們抱持的相近。」

創作自由體驗

雖然沒有參與佔中行動，但他也有自己的看法。「整個運動其實是很被動的，很受外來環境影響，最近有不少人都拿台灣的反服貿和香港比較，質問他們為何遲遲不行動，但我覺得很難這樣做對比，始終兩地處境、社會結構很不同。（台灣人對政治的感覺比較大？香港人比較冷漠？）是的。我覺得佔中的對手不是那群當權者，而是那一班對社會很冷漠的港人。他們不是不想爭取，而是要先看看什麼環境，情勢好才支持你。（不想付出代價？）也是，大部分人都等別人去改變，沒想過自己也可以改變。佔中最想拉的就是這班人，但很難拉得動，尤其是當權者做出各種打壓，更令那群人覺得，無謂搞那麼多了。其實只要令整件事變得很煩，香港人便會生厭，開始妥協，最後發現不知怎的，底線愈推愈後，無法回頭。」而他開始畫政治漫畫，最初也是想推動這群拒絕思考政治的人，然而幾年下來，他也有一種無力感在。「要等到問題切身時，例如港視發牌，香港人才會有反應。」

畫了政治漫畫多年，他自言從沒因為畫的內容而遭退稿或被提點，「可能我的漫畫比較溫和和隱晦，相對安全，但也看到身邊的媒體收窄日漸明顯，也會擔心，什麼時候會到我？（笑）」他與幾個政治漫畫家早前組成「漫畫刁民」，舉辦展覽、研討會，也參與爭普選遊行活動。與成員閒談之下，竟發覺不少人也曾經歷內容受干預的情況。「其實也悲觀的，經常想什麼時候專欄會被終止，特別是劉進圖事件，及看到報紙被抽稿抽廣告等，心理壓力愈來愈大。以往對於自己享受的自由，常常take it for granted，如今卻發現原來這是很難得的。」

兒子日漸長大，黃照達也會擔心他未來面對的世界，爭取民主，也是為了下一代。他打趣說，「其實生孩子時沒想太多，如今要迎接第二個孩子，開始有一點後悔（笑）。如今我們已看到不少惡果出現，而後果就要他們那一代去承受，覺得他們很慘。」作為父母，他認為最重要的就是為孩子建立正確的價值觀。「要明辨是非，也要堅持信念，而不是什麼都不在意，為了利益而隨波逐流，放棄很多珍貴的東西，甚至是社會的核心價值。」

撰文︰張綺霞

攝影︰郭錫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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