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細個有段日子,最鍾意就是同細佬走遍多區的水族店鋪,從那街頭版本的「水族百科」中,收集各路飼養熱帶魚的私房秘笈,並用盡那所剩無幾的零用錢,合資買下一眾給我倆實踐心得的「幸運兒」——由最普通易養的紅劍、日光燈,到要花真功夫打理的孔雀魚、七彩神仙,然後……便再沒有然後了。
常言道,氣味是回憶的鑰匙。每當聞到水族箱的味道,所有兒時與魚兒相處的感人情節,必像被解了鎖似的,不斷在眼前streaming ,看到有時叫人無法「熄機」。不過,有一樣東西,它既無嗅、也無味,但只要見到它,所有有「味」的回憶,亦同樣會「返晒離」......
回溯到東羅馬帝國、那個當拜占庭文化至為鼎盛的時期,琺瑯的蹤影,其實只會在好些宗教和極其貴重的裝飾器物上,才能找到。Pala d'Oro,威尼斯聖馬可大教堂內那面全場最讓人驚豔、置於祭台後方的大屏風,正正就是拜占庭cloisonné(掐絲琺瑯)技法最完美的一件示範作。而在倫敦的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內,現今還保存了另一件琺瑯早期歷史的絕品—— 一隻嵌滿透光琺瑯、名為Mérode Cup的鎏金蓋杯;這件鎮館之寶,乃是由法國琺瑯工匠於1400年左右,以難度極高的plique-à-jour(鏤空琺瑯,法文「letting in daylight」的意思)工法鑲製而成,從這種將琺瑯轉化成有如stained glass材質的技藝中可窺見出,琺瑯匠在中世紀後期所展現的造詣,實是已異常精深。
文藝復興晚期以降,隨着相關文獻的出現——著名Mannerist金匠Benvenuto Cellini ,便曾系統地把plique-à-jour技術寫進其關於金工和雕塑的專著內,加上當時愈來愈多皇室貴族和富裕階層對此匠藝的青睞,琺瑯的應用層面,亦漸趨多樣。例如在17世紀時,瑞士日內瓦即已開始有不少製表師,直接與琺瑯匠人合作,於表盤、表殼和表蓋上結合獨有的琺瑯彩繪工藝,製作出不少儼如藝術品的陀表款式—— 鐘錶收藏界至愛的品牌Patek Philippe,直到今日,仍堅持保留着這門幾近失傳的稀有手藝。及至19世紀末,在Art Nouveau藝術風潮的推波助瀾下,各式各樣以琺瑯配搭其他貴金屬或寶石的art jewels和家品,更把琺瑯技巧練就至登峰造極的境界。其中兩個大家耳熟能詳的名字——Louis Comfort Tiffany和René Lalique,當年便設計出多件標誌着那時代混融東西美學的傳世之作。
然而,搪瓷工藝最終能得以普及,則不得不歸功於工業革命後期生鐵和鋼材量產技術的突破,其時,配合着同步更新的塗搪和窰爐技術、以至瓷釉和黏合劑在效能上的改良,貼近現代生活的搪瓷製品,卒正式進入大眾的視線中。來到二十世紀初,從街上的路牌和招牌——包括那地下的,如London Underground的所有車站,至今依然沿用搪瓷技術製作其站牌和地圖展示板;到家中的生鐵浴缸、煮食爐以至炊具,屋內屋外,從早到晚,人們總會遇上搪瓷那「永遠青春」的身影——Le Creuset那些不用season的鑄鐵鍋具,不正是那些年的年輕產物嗎?
在芸芸本地搪瓷廠中,益豐搪瓷廠,不單堪稱industry leader,且應是最傳奇的一家。益豐第二代主理人董之英,他本人就有着與一般實業家不一樣的人文關懷,譬如,他會無私地襄助錢穆籌辦中文大學的新亞書院,在台灣又成立董氏基金會,推動公共健康工作(台灣人相當熟悉、請過周杰倫和蔡依林等天王天后當代言人的全台戒煙活動,便是由那機構主辦),此外,他還捐款成立新加坡國立大學的東亞哲學研究所(現改組為東亞研究所,前港大校長王賡武也曾出任所長),凡此種種,你該可推斷到,在他帶領下的益豐,準會跟別的搪瓷廠迥然不同。
且說,益豐既是工廠,卻又不止是工廠——廠長的小兒子,正是本地實驗劇場之父、進念•二十面體創辦人榮念曾,他年幼時便最愛跑上工廠宿舍的天台,給那裏翻成創作graffiti art的現場——有時連外牆都不肯放過。而一度在工廠當美術設計主任的著名藝術家周士心(香港藝術館後來亦替他辦過個展),即受榮母所託,閒時在廠內給這個小畫家上上繪畫課,而每逢到周氏自己在廠外開畫展的時候,老闆董之英又適時化身成art patron,主動給予他在藝術事業上額外的支持。這工廠,可見,也同步「生產」搪有藝文色彩的故事。
誠然,在益豐的故事裏面,還有一個舉足輕重的靈魂人物——范甲,這位肆業於上海美術學院的董事,查實,其角色更切近現今的創意總監,帶領着一眾設計師和美工,透過開發各類創新的產品類型,替益豐這個品牌打響名堂。產品以外,他尚負責構思那些屢獲獎項的工展會展覽場地,其中一屆的展亭設計,那極其前衛、卻點到即止的造型,根本就是迷你版的M+視覺文化博物館,我覺得。
不言而喻,益豐展館內的展品,與其他廠牌那些無限複製花花和雙喜圖案的公式化貨色相比,自然亦是「唔同class」——展架上,你會找到一套套凝固了動態美感、結合潑彩或流彩塗搪技法的碗碟,或是講究手工細作、綴有鏤空花樣的盤子,甚至是一系列簡約破格、純以幾何圖案為主題的筒形花瓶。
這些別出機杼的藝術搪瓷器物,榮念曾在UC Berkeley念建築時,便曾將它們直接運到自己有份策劃的三藩市創意工業展覽中展出,讓海外買家親身體驗,香港工業在60年代初已萌芽的實驗精神和摩登風格——如今,這些蓋有益豐古幣商標的絕版貨,不少已升等為館藏級了。
提起實驗精神,益豐還曾首創將搪瓷技術,移植到熱水瓶和飯壺等保溫器皿的外殼上,你可記得,《花樣年華》蘇麗珍買外賣雲吞麵時提着的那個翠绿色飯壼嗎(那些年,基本上是要到晚上或宵夜時才有靚雲吞麵賣)?其實,益豐的同系公司Freezinhot Bottle——原廠房就在今天土瓜環益豐大廈的位置,即曾生產了一款差不多一樣的款式。對住那個飯壼,縱然隔了螢幕,任誰都仍能嗅得出那夾着大地魚和豬油味的上湯、那去了鹼水味的手打銀絲幼麵、和那混有鴨蛋香的主角——— 搖着金魚尾巴的鮮蝦雲吞。
光影裏有「花樣版本」,我則有自家的小時候版本——話說第一隻搪瓷杯,正是從小學聖誕交換禮物時有幸抽到的,自此以後,即杯不離手,不是每朝早用來喝爸爸新鮮沖製的港式奶茶,就是喝媽媽在夏天推出的fruit punch,和在冬日直送的hot chocolate加棉花糖,日復一日地,我的那隻私家杯,亦終被加搪了一層糖分極高的情味。到現在,每次去野餐或露營,我都必會帶備一隻白底藍邊的搪瓷mug,去看看那個不識愁滋味的懵懂少年,而今還可好?
話說回頭,那乳白面、藍綑邊的款式,儘管是其中「打扮」得最簡單的一款,但誰又會猜到,從開模,到搪燒,乃要經過30多道繁複工序才能送到你我手中的呢!再者,那個以cobalt blue邊釉收邊的簽名式細節,更是向功能性設計一種最含蓄的致敬——鈷藍邊釉本身的物理特性如膨脹係數、燒成幅度和彈性,均要比白色面釉為高,才能使塗在鐵坯邊沿的釉面不會裂開或剝落。這款搪瓷設計,無疑告知了大家,除了「form follows function」,原來,還有一種叫做「colour follows function」的設計美學!我有位喜歡鑽研傳統蜑家菜色的朋友,便尤其喜歡選用這款視覺上實而不華的搪瓷托盤,在藍天白雲和徐徐海風的伴隨下,再現那水上人家自滄海中領悟出來的食味人生。
潮起潮落,搪瓷從來都不曾是潮物。不過,搪過瓷的器物,卻總能收放你我跟它共處過的每刻滋味;
那味道——包括那好好味的鹹魚和白菜,的確,連雙眼也可以聞得到!
Credit: Margaret Xu; Miyuki Kume; Brian Br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