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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港式優雅 | Martin:那年那月那日的「食街」

港式優雅 | Martin | 2023-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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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6年5月8日,香港第一個Made in HK的銀圓輔幣,就在這個地方,從一座法國製的壓幣機中,「新鮮」鑄造出來。

這個地方,名叫Hong Kong Mint(香港造幣廠)。在今日銅鑼灣區百德新街與加寧街之間的沿海地段上,英國建築工程師Arthur Kinder,構思了一棟佔地接近一百平米、且比英國Royal Mint或法國Monnaie de Paris更具在地建築特色的廠房大樓——因應我城那濕熱的天氣,於主立面「貼身」地設計了一排以鑄鐵建造、綴有鏤空紋飾的round trefoil型拱廊。這個最適合讓人午後坐下來喝杯Earl Grey、食件scone的verandah,連同前院那片混搭了巴洛克風佈局與中式陶瓷花盆的園圃,直叫人懷疑,這其實是不是一座附加了鑄幣功能的「避暑莊園」呢?

甚是可惜的是,這座設計那麼有度假feel的造幣廠,開幕不到兩年,便因營運不善而倒閉,而廠長本人(亦即建築師的兄長),連同廠內的鑄幣機器,更一併被吸納到日本新成立的大坂造幣寮裏去——後易名「大阪造幣局」,日本首枚硬幣即在此地發行,而今則是市內最有名的賞櫻勝地;And the rest is history。

倏忽一個世紀,這片前造幣廠地塊,亦從易主後的煉糖廠(China Sugar Refinery)和倉棧等設施,再一次變身,在60年代中建成了港島首個臨海的摩登高級住宅兼商業街區,當年臨海的意思是:樓上的住戶可在種滿各式植物的倘大露台前,飽覽那尚未填海的灣區景致(真心覺得,其時周邊的氛圍像極Monaco的Port Hercules),同時,由於靠海的步道旁泊滿了大小船艇,只要興之所至,便可直接從這裏跳上「遊河艇」出海(避風塘範圍內)納涼,若然肚子餓了,更可駛到食艇附近,盡情享受一頓充滿港式風味的避風塘美食——「海鮮艇」的蒜香豆豉炒蟹(跟時下烹法不盡相同)、辣炒蜆、油鹽水浸瀨尿蝦,「粉麵艇」的燒鴨腿瀨粉、艇仔粥、上湯焯韭菜花,此外,還有「酒吧艇」、「水果艇」等在附近守候着,務求要令你乘興而來,盡興而返。

回頭想想,這座城市,連本來用作庇護漁家的避風塘,也可被翻成給眾人解饞的水上食堂,足見,香港人,是可以多麼的「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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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為食,早於上世紀初,中環區已出現過一條「為食街」——正名為士丹利街;連荷李活喜劇大師兼導演Charlie Chaplin於三十年代訪港時,也想親身去探個究竟(他執導並親自作曲的最後一部影片,即取名為《A Countess from Hong Kong》,而該片的劇本初稿正是在該段時期醞釀出來)。叫得做「為食街」,自是無論三餐四季,皆一概可讓饞友們找到最對味、最時令的——炎炎夏日想吃點醒胃的,「新世界餐室」的嚤囉雞飯肯定不會叫人失望,到秋風起時,又有誰可抗拒一碗暖胃滋補的「蛇王芬」五蛇羹呢?加上周邊(在鼎盛時期)那三、四十家大牌檔現場限定的粥粉麵飯、鑊氣小炒,身處其中,食指大動例必是指定動作吧!

為食的我城,為食的街,到了70年代中,更啟發了被稱為「飲食業怪傑」的李樹深(他本人對廣州點心文化尤有見地),將兩者創意地契合在一起——一條全新規劃、長逾百米的「食街」,就在銅鑼灣造幣廠的原址上,橫空出世!

這條絕不會在官方地圖出現的街道,事實上,是由一條原名為「厚誠街(Houston Street)」的私家巷弄改建而成。負責改造的建築師,不知在籌劃時,是否有從大阪梅田站「阪急三番街」地下二層那條穿越美食餐廳區的人工河取經,竟在這個水泥「峽谷」內(街道兩旁盡是樓高十二、三層的大廈),大刀闊斧地開墾出一條併配了階梯式流水和花式噴泉的蜿蜒水溪——開幕不久,遊人已急不及待投擲不少硬幣到溪中,這是大家緬懷Hong Kong Mint的一種方式嗎?

不光如此,街溪的上方,更架築了一組組植有藤蔓的筒形拱頂天窗,型態和那些原停泊在街口北面的舢舨的頂蓬遙遙呼應之餘,其營構出來的內街場景,更跟歐洲18世紀末興起的arcade(拱廊街)一類公共空間,有着異「拱」同工之妙。

當巴黎市內著名的Passage des Panoramas和Passage Choiseul 等拱廊街,一度啟蒙了德國哲學家Walter Benjamin寫下文化評論「巨著」《Arcades Project》(Das Passagen-Werk)——書中內容實是將其筆記遺稿結集而成,我城的食街,則讓每個曾在街內拿過刀叉碗筷的食客,於自家的味蕾漫遊中,記下一頁頁只此一街的......

翻開這些交織食味的「遊記」,先吸引大家目光的,一定是街口牌匾上那兩句「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歡迎光臨)」和「またどうぞお越し下さいませ(謝謝,請再光臨)」。無他,食街所在地,有名你叫——「小銀座」是也。自1960年大丸百貨於食街西南角開業(其時化妝品專櫃的女銷售員亦身穿和服,而首位華人經理則是一位精通日語的台灣人),連同後來者如三越、松坂屋,日企如Sony(首間設於海外的生產廠房當年便在香港),以至落戶同區的日本人、日本商會和香港日本人俱樂部(商會和俱樂部迄今依然留守在這區),那匯聚一方的「和味」,確實足令銅鑼灣一度成為銀座以外最「銀座」的地方。順理成章,食街也得入「鄉」隨俗,開設由板前主理刺身壽司的「蓬萊屋」,和聘有日籍廚師在席前烹製鉄板焼き的「鉄板燒」,讓大家在那個日式料理店仍屬鳳毛麟角的時代,用舌尖記下什麼才是和味的「和味」。

和味的,當然不只和食。坐鎮在食街兩端入口處的,便有主打西菜的餐廳。南端的,以舊街命名,叫作「Houston Restaurant」,這家餐廳,個人無疑分外有感,只因它一早已封存了我對西餐的一些原始味道記憶,其中兒時最愛的德國烚鹹豬手配sauerkraut正是一例——如今每次遇上這道菜,頓時憶起的,倒不是它的老祖家德國北部,而是「Houston」!另外,那間位於北邊的,則名為「百賽扒房」,英文名雖叫「Barcelona 」,招牌菜卻是德州牛扒,我想:也只會在香港,才能在「巴塞隆拿」嚐到德州的風味吧!而除了這些較傳統的,食街實情亦引進過一些相當緊貼潮流的食店,譬如裏面有間「碧莎屋」,即可給你在「Pizza Hut」尚未進駐香港時,有機會在口中遙想一下pizza的意式前世與美式今生。

可是,假如中式菜餚才是你味遊中要找的主角,那麼,不得不提一句,逛一趟食街,或許會令你登時「選擇困難症」發作(你懂的)。猶幸的是,在芸芸中式食肆中,有一家曾是香港一代美食家唯靈(他自己則謙稱為「為食之士」)的「飯堂」,它不僅可省回你不少心力腳力,甚至還能讓你把所有心情,好好的安放到餐桌上去。「畔溪小館」,取名應景、清雅,店格跟飯堂甚或坊間酒樓自是不能相提而論;但更重要的是,其給食家一再回來回味的出品——龍蝦拼風鱔火鍋、嶺南炒雞片(即荔枝鮮菇炒雞片)、大芡兜亂版豉椒牛河...... 光聽名字,已叫人垂延至溪畔!

美味歸美味,這店家最教我念念不忘的,反倒是門前那副擷取自廣州「大同酒家」的楹聯:「大包易賣,大錢難撈,針鼻削鐵,只為蠅頭小利;同子來多,同父來少,簷前滴水,何曾見有倒流?」

自己那位「同子來多」的爸爸(那時候他就在附近上班),即乾脆在這條街上實踐了——同我去「煲煲好菜館」歎煲仔飯;又同我吃了「點心小廚」那全港首創的中式自助快餐;更帶同我的味蕾,直飛到「青葉菜館」(店名本身已夠台灣,更聲稱是那些年全城只此一家的台菜餐廳),讓我從那道地的雞卷、花枝丸和清粥A菜中,初見到寶島到底藏了什麼好吃的寶,也順帶豐富了自己對這個大島的想像(話說年幼時,媽媽經常會帶我和弟弟去台籍鄰居家裏跟他們孩子玩,所以自小便對此地格外好奇)。

講番食街,它的輻射範圍,實質上還包括了並鄰的百德新街和加寧街一帶,整個街廓加起來的食肆,數目絕對可要你吃足一個多月——由售賣簡餐的美景快餐店(店主取名MacQueena ,不知是否想跟那剛於附近開業的全港首家McDonald‘s較量一番) ,到主理地方菜的「金碧上海菜」、「加寧川菜館」、「南京牛肉麵」、「大江南北」、「小小菜館」、「麒麟閣酒家」,以及一家不少老饕也愛光顧的「京香樓」(首本名菜京燒羊肉、醋椒魚湯之外,連其大葱牛肉饀餅和炸醬麵也叫人一吃難忘)...... 當真百味應百客,有料又有理。

然而,私心建議:在你漫遊那百味之時,也得要騰點空間,留給一類最能召喚幸福感的味道作收結——「甜甜屋甜品店」的椰汁燉雪耳、杏仁燉木瓜,「美亞美水果屋」的溫室密瓜雪糕、香蕉船...... 兩店拼起來的餐牌,相信總會有一款可以打動到你。

幸福過「幸福」後,倘若你仍覺有點意猶未盡,那何不跑到食街旁的「大水煲」再坐一會呢?「Martino(馬天奴)」,這家在前Starbucks年代已開業的咖啡專門店,絕對是彼時我城的極少數——連當年的《號外》雜誌人也愛溜到那裏;它那個掛在簷篷底、煲嘴不斷冒煙的大水煲,不獨年終無休地提示着此處「水滾咖啡靚」,同時,亦自動升格成為食街街區內最有「氣」氛的小地標。跟現今咖啡店最不一樣的是,這店家每晚都會營業至夜深;因此,即使飯後在附近戲院看完夜場,你仍可施施然踱步過來,在通花屏風旁找張棗紅色絨布椅子坐下,點杯Blue Mountain或冰滴咖啡,然後繼續偕身邊人促膝長談至那風花雪月間。

月升月沉,日出日落。

從壹圓港製硬幣,到一條港式美食街;

從甜酸苦鹹鮮,到那種飽浥回憶的味道;

每當自己有股衝動想要再一嘗那味兒,或者說,想要再年少一趟的時候,

無論哪年哪月哪日,我就會約同老爸重回拱廊街內,跟隨那雜沓光影和潺潺水聲,漫遊到眾味更紛陳處.....

圖片來源:University of Cambridge; MIT; The National Archive 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