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Me Too運動,翻開歷史,掀起男女平權討論。藝術聽來美妙崇高,但藝術史向來重男輕女。在香港,畫廊老闆透露不過是十數年前,藏家/ 畫廊再喜歡一幅畫,只要聽到出自女藝術家,馬上耍手擰頭,說句「不了」。時代不同,從前女權爭投票權,今日已沒有人敢在任何界別說女人不行。而其實女性佔一半人口。香港女藝術家眾多,他們經歷什麼,面臨什麼挑戰?
WOMEN IN ART #01
孤身走我路Shirley Tse
香港藝術圈近十年因市場急速發展,受到注意。但這在這之前,在還沒有足夠藝術建基的那個年代,有人選擇了離開。90年代初,Shirley Tse (謝淑妮)在中大念書時就來回美國,孤身上路,在洛杉磯發展事業。作為亞洲面孔、作為女性、作為專注創作挑戰流風格的當代藝術家,她攀過一個又一個的難關。今年代表香港出席今屆威尼斯雙年展的她談到藝術圈的男女平等時說,「談論性別不公平,其實我們在是討論架構上的不公義。」
TEXT BY 何兆彬
COURTESY OF M+. PHOTO: ELA BIALKOWSKA, OKNOSTUDIO
性別平等 架構不公義
電話響起,傳來遠在千里之外,身在洛杉磯Shirley的爽朗嗓音。即使談及嚴肅議題,她仍豪邁的笑。Shirley生於1968年,中大藝術系畢業後,在美國進修及發展。今天,她是知名的當代藝術家,專攻雕塑,同時在加州藝術學院教學多年。
「我們一般談性別不公平,其實我們在是討論架構上的不公義。」Shirley:「如果拿個人例子來說,其實講不清楚。像我在教書,那我薪水會否較男性同事低呢?其實說不清楚啊。因為權力的分佈會保持架構的不透明度。」她說以加薪為例好了,當中涉及三個先決條件,「一,是專業上你要有成就,例如作品有博物館收藏;二,看你教學有何成績,學生有何成就;三,對學校社群有何貢獻。」通話時Shirley剛由工作室回家,她在加州藝術學院教學多年,現一星期教兩天,「到後來若加不了薪,那是因為你辦個展不足,抑或作品不夠好呢?實在說不上來。但你看架構裡面,不只香港或美國,全世界一樣,只有好少女藝術家能辦博物館級數展覽(Museum Show),最近的統計,女性數字是少於30%。」她說,不能就因此說它是歧視女性職員,「因為這是架構上的,這是Systemic,無得爭拗。由於權力集中,問題好棘手。近幾年有點好轉,但平等指數仍然好差。你看威尼斯雙年展嘛,統計上,上四次雙年展女性的參與只有26-34%,但今年2019年有53%!這是好事,但路仍然很遠。」
所謂架構(Systemic)的不公義,這架構從何而來?「咪父權主義囉,在位的都是男性居多。當他們掌握了這權力後,就有好多辦法,可以直接或間接去做,觀念是很根深蒂固的。」談到這裡,她想起了在大學讀書的經驗,我當年對雕塑已好有興趣,你要到金工或木工Workshop學習,來教導的那些不是教授,而是Technician(技工),他們全部都是男性,一個女人都沒有。作為女兒身,你一腳一踏進去工作室,會覺得好害怕,連問題都不敢問。尤其是雕塑,好多女仔被嚇怕。上完堂,你開始做獨立Project,好多女性都會選其他科,做雕塑的只剩好少人。」
哲學 vs 藝術
以上例子,Shirley談的已經是美國,美國尚且如此更何況亞洲。「我自己算幸運,一直有不少機會在美國展出,但幸運不是好的形容詞。我參與的聯展很多,個展較少,這很難理性解釋,因為沒有證據,美術館不選我,大可說我的作品不夠好。若我是男人,作品展覽會否更多?我不敢說。但我個人的經驗,跟統計數字是脗合的。」
Shirley早於90年代初就讀中大念藝術系,及後離開香港。當年香港,根本城中沒有多少畫廊、藝術展覽。兜兜轉轉,她還是認為要去尋找理想,「90年去柏克萊做交換生,91年去紐約,東西岸都去過了。92年返香港完成學士後,我本想繼續讀碩士,但在香港是沒有(念創作的)MSA學位。當年香港,高等藝術教育缺乏,商業畫廊不多,非商業的也不多!像Para/site也是我的朋友們後來創辦的(1996),ADC(藝發局)也是到了90年代中(1995)才創立。以前藝術館不多,當代藝術的Infrastructure(基建) 並不夠,要發展是有限制,於是,我決意返去美國。」
其實她剛到美國也很掙扎,身在中大時,深受中大的通識、哲學教育影響,腦子裡她想過捨棄藝術,轉念哲學,「我剛去美國時沒有讀書,只是去打工,自修期間讀了好多法國哲學。我當時心想,要不要轉讀哲學?若是如此,就會多用語言來思考問題,而語言較單向性,它像不大真實。若我思考哲學問題,尤其法國當代哲學,會討論怎用身體來思考,用身體透過語言及空間來驗證你有沒有真理。如果這樣,是不是我該去讀藝術?用雕塑及藝術來發揮?」有了一番掙扎,她才下定決心,投身當代藝術,「想透過雕塑,來思考哲學問題。」
Shirley不諱言,作為一個年輕人也好,作為女性也好,獨自去到異邦,經濟是一大難題,「我在當地沒有朋友親友,當年英語也不流俐,只是靠拿半個獎學金就起程了,溝通以至經濟都有困難。」但同時她很快就享受到在美國做藝術的優點,「當地討論氣氛很濃郁,我知道能參與當中,思路會更清晰。其實我去的學校是較小的,交流很深入,同學好快就熟絡,而且不只我一個女仔做雕塑,鼓勵作用很大。」
身在LA,再沒有同樣的土地問題,「西岸地大,租的房子有車房,租金便宜,把車泊在街上車房就變成Studio了,我覺得很理想啊!這樣的條件香港怎找到?」
藝術家天職:釐定價值
她一直強調自己是以藝術形式,去討論哲學問題。藝術家這身份,對Shirley來說「沒有一個Universal的定義,每個artist的天職都有所不同」,「對我自己而言,它的意義就是它釐定什麼是價值,是關乎思考上的自由。」什麼有價值,本身就是西方哲學的核心問題了。她曾說過,藝術家最大挑戰是,是「無法逃出這個經濟主導的社會」,「Yes, this is the FIGHT!因為這理念,你去挑戰這系統,但到最大困難,你還是活在一個經濟主導的社會裡面嘛。」
如此哲性烈女,旁人大概很難想像,她年少時曾前想過為了生計去讀工商管理。決意勇闖藝術圈後,她說最難的其實是路太多,怎樣去選一條對,「思考上,當代藝術經過後現代,大家在找出路。當時氣氛有一定開放性,沒有人會覺得流行什麼就一齊去做什麼。切入最難,因為太多選擇,不知該怎選一條路。但實際上,最難自然是經濟上,藝術家始終也要交租要買料,但我不用養家,已經不錯了。」當年她畢業後,身在星光熠熠的荷里活,當過打雜、做過道具、也當過某明星助手,「之後開始在非謀利機構教小朋友藝術。九十年代初,藝術市場剛大跌過,很多藝廊倒閉了。當時,我志同道合的朋友都很有能動力(Agency),結果造就了一個風潮,大家要搞展覽,就做一些奇怪的展覽,例如去酒店租房做展覽!再去影印舖印單張做宣傳!」這聽起來像辦地下搖滾音樂會啊!「係呀!我們又在超市做過Show,因為有朋友做食物雕塑的,我們就說服了超市,讓我們做Pop Up。」
Shirley說,在酒店做Art Show曾一度相當流行,有畫廊甚至會特別去租酒店房,每個月都有展覽,由地下變成地上,「漸漸,開始有策展人看到我作品,邀請去參加較正式的展覽,也有畫廊找我,也開始有人找我做客席教授。其實,這些都不是我特別去找的,而是我很專注做創作時,因為我的作品才連帶到。」那你會怎有什麼建議年輕藝術家?「我非常鼓勵他們用自己的方法,去找展覽自己的作品的途徑!不用等別人給予你空間。我不是說要你避開展覽機會,有藝發局資助當然要申請,主流場所當然要爭取機會。」
流動性、不穩定性的雕塑
就算時代很差,也是機會,因為改變來了,而年輕及有新想法,期待變革的人才會領導風潮,「當時美術館找展覽,你會見到是多元化。創作方向,50-60年代美國流行抽象表現主義,但到了80-90年代,已較少了人畫畫。有人會認為這是商品主義,或甚父權主義。我念研究院時,老師說你想到甚麼就去做吧,不用思考有沒有人做過!即使用文字寫書,也是一件作品。」同時,因為股票大跌,藝術市場一度消失,藝術變得更純粹,「作品沒有人買,結果沒有了商業考慮,我們這些年輕藝術家馬上覺得沒有壓力!不用獻媚,做甚麼也可以。」
這並不是說之後她的路就易走了,Shirley專攻的當代雕塑,特別關注流動性、不穩定性的物料及創作,「我會特別去選一些不能留下來的物料創作,那我不能就說,拍賣行是刻意不找我的作品。」一般雕塑都可長久保存,但她的作品因為不穩定,恰好跟永久收藏是相違背,不易收藏,「其實還是有的,也不是沒人支持、沒人收藏。有些有見地的收藏家、博物館明知它們會壞會變,還是會找辦法來收藏,又或購買新的版本。收藏家去購買,他其實是以此支持你去做下一個新作品,它是Patron(贊助)的形式。」
這些想法背後,是因為她在學習過程中,發現很多啟發、好多美的東西,不是出自己身上,「而是被社會機制模造出來,其實當代藝術是挑戰它Duchamp(杜象)曾用尿缸做作品,尿缸本身沒有價值,但他很想挑戰那社會的價值觀,令你反省誰人有地位去決定甚麼是有價值。讀藝術令我反思,我不一定要在這系統之內,我追求當代藝術,最終想追究思想自由,最終追求自己的價值觀。」
二十多年過去,Shirley成為知名藝術家,今年代表香港在威尼斯雙年展展出,「M+最初通知我,說選中了我。我心想:為何會選我?好多地方在怎選擇Artist都會考慮出生地/發展地,我想說,一個人不可以代表一個地方!無可能!幸好它不是只有一次,而是兩年一次,一段時間內它代表了這地方。」她在美國定居多年,一直有當地傳媒把她形容成「來自香港」、”Hong Kong Artist based in LA”,她說:「就像我自己過去20多年都在代表香港。」其實她常回香港,「2012年母親過世之前,我是每年都回來。我念中大時的同學,現在都是藝壇名人啊。我妹妹也是中大畢業,在藝壇相當活躍。」
作品名喚《Stakeholders/與事者》,Stakeholders 直譯是持份者。Stake是股份,也是椿,Holder是支架。她造了很多條狀,很多支架,一語雙關。作為女性藝術家,Shirley說跟策展人很清楚想做開放性、挑戰主流的藝術,「其中一個元素,概念是質疑有效率的東西。主流文化講求效益,但我們很慢,好不統一,每塊木頭都不同樣子。這跟現今男性主導的意識形態是背道而馳。」她承認自己的作品其實很女性主義,「但不是很本質主義的女性主義藝術,不是那種我們就做花吧……要強調,我不是說做花就不好。」
掛上電話之前,Shirley主動跟記者補充一點:「五月開幕時,有人問過我對年輕香港藝術家發展的看法,我當時說幾好,現在有很多商業畫廊,好像藝術生態變豐富,前景好像很樂觀了。但最近,尤其是修訂逃犯條例引發的運動,言論及結社自由受到威脅,它對藝術發展影響好嚴重。因為藝術家需要這個空間,很多現象都在扼殺言論自由!我很想說這一點,這是真的。」
即使身在千里之外,香港仍是她心中。定居在哪裡,她都是香港人。
展覽詳情
策展:李綺敏(客席策展人)及M+副總監及總策展人鄭道鍊(顧問策展人)
地點:意大利威尼斯Campo della Tana, Castello 2126(Arsenale主入口對面)
日期與時間:即日起至11月24日,上午10時至下午6時。逢星期一閉館
(5月13日、9月2日及11月18日除外)
展覽網站:www.vbexhibitions.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