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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偵探保育黃霑

2021-07-27

Image description 吳俊雄博士(筆名梁款)於港大。

流行文化?食完即棄的流行文化有何價值?課堂外看香港電影,課堂上也研究香港電影、流行曲,港大社會學系退休教授吳俊雄(筆名梁款)研究流行文化數十年,有天研究對象黃霑卻走上門來,要讀博士,二人因此相識。2004年黃霑因病去世,有天吳俊雄獲通知,得悉霑叔家屬對着黃霑大量遺物,不曉得該怎處理。當中很多寶物,有他跟音樂人的對話、錄音、筆記,還有他的創作手稿。「當時首要是出一本書,但出書不能苟且。」漫長的保育和研究,像大偵探一樣的工作,就此展開。

TEXT & PHOTGRAPHY BY 何兆彬

Image description 《保育黃霑》(三聯出版社)

霑叔是讀書人
「其實霑叔讀博士不是跟我,他跟另一位同事,同事跟他說,我才是研究這科的。」吳俊雄憶述:「他人未到聲先到,『咁我嚟上你堂喇!』」霑叔的博士論文題目是《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吳得悉黃霑來旁聽教學,心情緊張,「未知他會否說我哪裡講錯。他每星期都抱着一本筆記,準時來上課,總共來了20個星期。」後來二人相熟了,偶爾會去飲茶。

「不過課後飲茶通常都不是好事。」原來黃霑有個習慣,每在課上聽到不同意的,下課就要飲茶傾談,「有一課我講流行文化分析,講符號學,談到學術上怎用影像上的蛛絲馬跡去推斷它給予觀眾的印象,例子是李連杰的《黃飛鴻》中,用上很多低角度(仰角)鏡頭,並用了推軌,人物打上金黃燈光。李連杰每次出場,總是又巨大又好打。」

他記得霑叔在課堂上全程鎖緊眉頭,一下課來馬上找吳俊雄喝咖啡。

「他不高興,問這些符號是否穿鑿附會,可有根據?因為拍片時他到過現場,見到李連杰因拍動作戲受了傷,腳跛了不能再踢,徐克之所以用上低角度拍攝,是因為不能拍李連杰的腰腿,完全沒有符號學的考慮,我一邊聽一邊滴汗。」

Image description 書房中藏有大量珍貴手稿,此為電影《笑傲江湖》主 曲〈滄海一聲笑〉。由於多次被徐克退稿,此版本寫有「不知幾次稿」,時為1989年8月

平民百姓聽〈獅子山下〉長大,總以為創作是黃霑生命的全部,吳俊雄:「他很多心,樣樣都重要。」他記述霑叔在60年代大學畢業,81-82年碩士畢業,91-92年開始想寫博士論文,終於在97年才成事,進了港大,他一直想讀書,「讀博士前他也不斷讀書,提出過好多(博士論文)題目,一是香港流行音樂,二是廣東人的粗口文化。除此之外他也提出過寫《紅樓夢》裡的性愛,但沒有成事。」

他強調創作在黃霑一生中只是副業,他正職是廣告,1965-1988年投身其中工作20多年,「霑叔說自懂事以來,從來沒有少過同時做三份工作。其實他是讀書人,一靜下就讀書,所以自然有寫作研究的興趣。」

Image description 黃霑與老拍檔顧家輝

第一次到書房
霑叔過身後,有天吳俊雄接到通知,說他留下大量遺物,「似乎霑叔有跟家人提到我喜歡聽黑膠唱片,想把唱片留給我。恰好當年我在通識課上有教保育,家人對着大量遺物,認為我對保存文物會有看法,就着我上去看看。」

當他跟同系兩個教授到達現場,走進書房,看到遺物相當震撼,「第一感受是傷感,大家聊過這麼多次,第一次來到他家,人卻走了。」翻閱遺物,卻令他一次又一次心頭顫動,「我在K房唱過這麼多次〈獅子山下〉,原來它的手稿活生生的就在我面前,上面還留有歌詞改動痕迹,你會看到他的創作過程。」當下他馬上想到,這麼多材料,整理後是否能產生什麼?

Image description 少年黃霑

當時他想法很多,2005年6月先組成「黃霑書房」,「我們想搞展覽又話拍劇集。本來首要是出書,但出書不能苟且,霑叔是文字人嘛!」他們先在港大舉辦了小型黃霑展覽,又跟港台、商台合作做節目,霑叔在深水埗住過十多年,於是辦深水埗行街團,然後是少年黃霑網站。

吳形容霑叔的書房相當整齊,歌詞手稿都用文件夾分門別類,霑叔多年來的專欄,也是齊齊整整的根據見報日期,做好了剪報。

「最初想趕快出版,不如先出博士論文?這論文外間沒有人讀過。」他記起霑叔過身前,二人曾在佐敦道吃晚飯,天南地北,「當時我問他有沒有興趣出版博士論文,他形容自己學術上是三腳貓功夫,別提了。然後轉了話題,談自己的創作衝動。」他想想,若把他此博士論文出版,霑叔豈會高興?「有朋友說既然手稿很齊,不如將它們出版了?當時我也心動,但研究音樂不能只看文字,離開旋律字就失去意義。這樣子,霑叔會不會第一個不喜歡?」

每有構思,吳俊雄承認會先想霑叔可會喜歡,「這是首要,會考慮出版了會否傷害到什麼人。例如霑叔會跟輝哥會用Fax講鹹濕笑話,內容當然不會公開,其實兩人都佻皮,說說倒無傷大雅。」

Image description 黃霑筆記:為了撰寫論文,訪問姚莉。

雙劍合璧
不同的出版想法,構思完,又再推倒。出版論文不好,那跟專欄文章雙劍合璧又如何?磨劍15年的《保育黃霑》,一書五冊(四、五冊只隨套裝附送),第二冊《黃霑與港式流行》,收錄的正是霑叔的論文和談論音樂的專欄文章。

「論文最精采是開了框架,但沒有細節。這些細節,其實寫在他文章專欄裡面。」霑叔專欄之中,曾仔細描寫天皇天后的錄音習慣,例如許冠傑開聲要先吃牛腩河,租錄音室三小時,他有兩小時在傾偈,相當淡定;霑叔寫張國榮就寫了二十篇,寫他錄一首歌只需要錄三個Take,然後大家熄燈收工,「他沒有長篇大論,不會寫音樂圈制度,但描寫錄音情形,相當仔細生動。」

《保育黃霑》只收錄了霑叔的博士論文前段,這部分寫香港流行音樂誕生,由1949年上海音樂人南來,怎樣跟西洋音樂結合寫起,「這一段寫得很好看,但後來無以為繼,也許是因為太近了──寫到他自己的年代,霑叔只會寫顧嘉輝的曲有多犀利,有突破性,卻不會寫黃霑的詞寫得多好,始終是學術文章,不能提自己。」

「他問我是否可以訪問自己,學術上有沒有這麼一回事?」吳答黃霑,近十年社會學上流行「自我民族誌」(Autoethnography),自問自答,只要依足學術規矩,客觀陳述一切,也是可行,「我着他去做吧!但不久他
就病了。」霑叔臨終前一直想把《西遊記》做成大型音樂劇,用舊的曲風加上新的歌詞,將香港流行樂最厲害之處全都放在一起,可惜夙願未能達成。

回想起來,吳俊雄有少少後悔。當年他常找婆婆講日治時代生活,做口述歷史紀錄,反而自己研究流行文化多年,每周都見黃霑如入寶山卻空手而回,「有一次他很苦惱,告訴我剛剛訪問了Twins的Fans,他說自己從事流行音樂多年,現在不是訪問Twins,而只是訪問Twins的Fans,格格不入,感覺痛苦。」黃霑在博士論文中談及廣東流行曲江河日下,細數原因,曾不開名的批評過Twins。連Twins也看不上眼,訪問Twins樂迷在他眼中自然更沒價值。

第三冊《流行音樂物語》,記的是吳俊雄到達黃霑書房的震撼感覺,「這冊是開倉,想讓大家看霑叔遺物,既然不能讓大家看全部東西,就選十件吧。」當中收錄了黃霑跟學者辯論音樂對話,相當有趣,「1999年,劉靖之教授是霑叔導師,他是古典音樂人,二人對什麼是好音樂,各有想法。劉認為貝多芬是神,黃霑認為顧家輝是神,稱他為貝多輝,二人各持己見。談音樂的分工合作,劉寫成專欄文章:「昨夜黃霑傳來傳真,說了些荒誕話。」霑叔讀了,馬上在稿紙寫上回應,傳真給劉:「並不荒誕,Bernstein也曾這麼這麼說過啊。」吳俊雄:「霑叔從來沒有在其他場合談過音樂本質,什麼是好音樂。類似對答,還有霑叔跟黃志華談流行樂中的中國風,對答附有簡譜,像比劍一樣。」

平凡英雄
花了十五年才終於完成《保育黃霑》,最花時間的是保育。當初打開書房,有些Fax紙已經褪色,要馬上搶救、復修、做打字稿,「一張Fax要工作一天。」

遺物中還有大量DAT錄音帶,很多都是電影配樂,半製成品。因為長年跟菲律賓樂手戴樂民(Romeo Diaz)合作,戴會流俐廣東話但不懂中文,為了溝通,霑叔留下大量Memo,吳俊雄的工作像偵探,將他們像拼圖一樣,找出當中關係和意義,「遺物品種類很多,保育規格要怎麼做?因為不懂,就要請教博物館專家。」霑叔留下的文字有千萬字,需要輸入電腦,還要用標籤系統將它歸類。這些工作相當耗時,因此書房頭幾年忙着忙着,都沒有什麼出品。

他形容每次見霑叔他身上都有股能量,讓你常常想見他。但也是在黃霑去世之後,研究他遺物,才讓吳俊雄感覺大家成了熟朋友,「當初認識黃霑是通過電視,然後是課堂,再近一點是飲茶。到了近十幾年變得好近好近,看文字你會看到他內心世界,覺得是熟朋友了,雖然這是單向的。他是個溫暖善良的人。」

生前被稱為鬼才,香港四大才子,但黃霑討厭這些稱號,「他認為自己是鬼靈精的平民。他寫詞不求雕琢,追求深入淺出,他創作方向是走向俗,走向平民,因此常批評自己不夠深入。」研究多年,你怎評價這個在香港流行文化上不可磨滅的人物?「我會說他是平凡英雄mediocre hero,歷史學家常說拿破崙、希特拉怎重要,但推動歷史的往往是平凡英雄,在平民之間,讓平民知多一點,感情澎湃一點的人。」

作為偵探,吳俊雄說今後將繼續查案,繼續說黃霑的故事,把它傳到十多二十歲的年輕人耳朵。《保育黃霑》完成了,保育黃霑的工作才剛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