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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日本攝影師長島有里枝 20歲開始挑戰性別想像傳統

2018-04-27

日本知名攝影師長島有里枝,今年45歲,從事攝影創作25年。人們對她的認識,是從她20歲那年的成名作開始,當時仍是大學生的她,邀請全家在家中拍攝全裸生活照,挑戰當時流行色情文化「裸體=慾望對象」的想像。在照片中,她與家人全身赤裸地進行家中活動,天然無邪,就如無需要穿衣服般,在社會激起千重浪,輿論一片譁然。

隨後多年,她持續以家族、性別、身份認同等為題創作。攝影對她來說,一直都是政治行動。「我的藝術很多時都不是為商業創作,但它讓我有了繼續在這世界上存活的理由。如果當初沒有藝術,沒有表達自己的渠道,可能就會受壓至死。」

Image description 早前長島有里枝來港參加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展出自己25年來的作品。(吳楚勤攝)

站在當年無畏無懼、向着鏡頭咬煙豎中指的punk頭少女照片面前,長島有里枝帶着已經長成少年的兒子,與相中人對看,如與當年的自己對話。在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Maho Kubota Gallery的攤位內,展出了其成名作「自畫像」系列。她在1993年大學仍未畢業時,就以此贏得知名的攝影獎項Urban Art攝影展PARCO賞,是當時該獎項最年輕及第一個女性得獎者,更獲得評審之一的荒木經惟盛讚,一夜成名。其後發生的一切,全都在她意料之外。

作為一個日本女孩子,自小她也感受到社會對女性角色有許多無形的要求,例如要溫柔可愛甜美,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她,「有時我覺得要扮演這角色是很不舒服的」。在家中,她更像是兒子,從小性格反叛。縱然童年生活愉快,但性格敏感的她,總是很不滿家庭扼殺了母親的發揮。「從小看到母親為了奉獻家庭,把自己許多想法隱藏起來,而外祖母縱然有才華,卻沒機會實現夢想,只能成為某個男人的家庭主婦,讓她們有時很不快樂。我很想逃離這種命運。」

而讓她不舒服的另一件事是,九十年代日本色情刊物限制放寬後的流行色情文化及女體攝影。當時更形成了一個新門類「hair nude 」,指露出陰毛的全身裸體攝影。「許多男攝影師都以年輕裸體女性為拍攝對象,許多男人為此着迷,他們靠此賺得很多錢,許多年輕女性都覺得不舒服,感到自己的身體也成為這消費文化的一部分。」

那種文化影響了整個氛圍,容許社會肆意用獵奇眼光去侵犯年輕女性的身體。「年輕的女性就只能是性慾望對象,身體只屬於某個男人,而不是自己。」

Image description 長島贏得Urban Art攝影展PARCO賞的作品brother 32A。(藝術家及Maho Kubota Gallery圖片)

20歲成名

她從高中開始就對女性主義理論及藝術非常着迷,想透過創作對這種文化說些什麼,於是拿起相機拍攝自己的裸體,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呈現自己,企圖奪回話語權,「想在一個非色情的脈絡中呈現身體」。

她拍攝自己和家人,一來是因為沒有錢找模特兒,而且家人的關係也能讓色情的含意大為減弱。她最想質問的是:為什麼赤裸就會變成性慾望對象?「其實人一生下來就是赤裸的。然而長大後,我們總是害怕在家人前赤裸,只對情人或有性關係的陌生人袒露身體,我覺得這些都只是社會建構的意念,而不是自然狀態。」

很多人都會好奇,她是如何說服家人拍照的?她笑說:「就直接問,然後他們說好。雖然我們日常都不是赤裸相對,但因為家裏太小了,因此也難免會看到彼此裸體。而我們是相對開放的家庭,父母中學時是舞台劇演員,所以也不抗拒成為模特兒,當成是與真實自己分開的表演罷了,只有弟弟是最尷尬的一個。」

拍攝「自畫像」系列時,她沒想過社會竟覺得作品如此犯禁,贏得知名攝影獎後,更是迴響巨大。「我只是想為自己說點什麼,沒想過後果,然後所有事情突然全改變了,我開始覺得自己對作品也要負責——那時我只有20歲。它逼你從很年輕時就反思,我的作品對自己來說是什麼?對整個社會來說又是什麼?」

Image description 長島的Yellow Wild Flower。(藝術家及Maho Kubota Gallery圖片)

被猛烈抨擊

成名後,不同工作邀約接踵而至,讓她最無奈的是,當中不少是邀請她擔任模特兒和演員。喜歡拍攝女性裸體的荒木經惟、篠山紀信,都曾提出邀請。「但我全都婉拒了。原本我就是想透過拍攝改變那種男性凝視目光,最後還是被褫奪攝影師的身份,變成一個被凝視的對象。社會總是把女人當成創作對象而非創作者。」

獲獎之後,她連續出版了兩本攝影集YURIE NAGASHIMA與Empty White Room,都是以自己為拍攝對象,不乏裸體生活場面,又扮演不同角色,惡搞色情刊物的女性形象。然而遇到不少批評,「在那年代,許多女孩都拿起相機創作,不少男攝影師也不喜歡我們,因為我們『偷』了他們的工作,給我們很差的評價,如士兵那樣攻擊我們。」

她漸漸受不了成名以後的一切,最後選擇離開,到美國進修。「得獎後,我幾乎沒機會好好讀書,工作邀約實在太多。」到了美國加州美術學院後,開放的環境讓她對攝影的想法大有改變,慢慢鞏固自己對攝影的理念及看法。同時她遇上了前夫,結婚生子。在這過程中,她也以前夫為對象拍出一系列親密照片,記錄他從男友變成丈夫與父親的轉變,結集成攝影集not six,名字與日語罵人「草包」同音。

攝影集在日本引起廣泛爭議,因為她以前夫勃起的內褲特寫作封面,挑戰禁忌,也扭轉只有女性被觀看的攝影慣例。後來她又以自己的孩子成長經歷,拍成「5 Comes After 6」。

從前衞少女攝影師變成了主婦,生活以照顧孩子為中心,她企圖用鏡頭帶出這種生活動人的地方。「女性主義有句話:『個人即政治』(Personal is political),我也很相信這點。在攝影範疇中,總是有無形的比賽,大家鬥可以去到幾盡,追求拍攝更危險、更勇敢的照片,但我覺得這種比賽已經不合時宜,甚至有點蠢。我想,或者我們可以改為做多些對自己有意義的事。對我來說,就是我的周遭,我親密相處的人。」

Image description 「5 Comes After 6」系列。(藝術家及Maho Kubota Gallery圖片)

難扭轉形勢

對於私密與公開的分野,她認為那界線未能清晰劃分。因為前夫是演員,對鏡頭毫不尷尬。「一旦我拿起了相機,就算是在私密真實生活中,都會突然好像變成設景攝影。相機總微妙地改變了彼此的感覺,鏡頭前的人會知道拍下的照片有展示可能,因此不自覺地扮演另一個自己。拍攝過程就像大家一起玩遊戲。」就如美國社會學理論家艾榮高夫曼(Erving Goffman)的社會學理論,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總如一場角色扮演遊戲,一場符合社會期待的表演。就算是她的孩子,從5歲開始也懂得在鏡頭前假笑,操控拍攝過程。「我不覺得自己的作品是記錄式的,而是在日常生活的擺拍。」

在美國待久了,她覺得自己亞洲女孩的身份總是惹來歧視,因此最後選擇回到日本。而在日本,她也面對另一種誤解,被視為「女子寫真」的始祖。這個標籤,是由日本知名攝影評論家飯澤耕太郎提出,他把隨後冒起的女攝影家都歸入此類,並總結:「像每天的閒聊一樣,只以自己的方式記錄自己喜歡的人與物。」

對於這個標籤,長島甚為不滿,甚至為此修讀碩士撰寫研究論文,希望重新建構論述,強調她們的作品與第三波女權運動的扣連。她表示,就算是如何權威的評論家,有時也有自身的觀點局限,超脫不了男性中心的思維方式。女性攝影藝術家之間的風格主題多樣,難以單一地被歸納為與主流攝影相反的「異類」,而忽略這些作品扭轉性別論述的貢獻。「但這就是社會慣常看待女人的目光吧,不關注你的性格你的行事,覺得你『只是女人』。」

對於這些年來的日本性別平權,她認為有不少改善,但人心改變的速度仍很慢,尤其是性別教育仍不受重視。「我們甚至沒有政治或公民教育,這或許對政府有利,有一群不習慣思考的市民,這樣他們便容易控制。」她在大學兼職教書,也為不少攝影獎擔任評審,雖然看到不少年輕女性投入攝影圈,但有能力造成影響的女攝影家仍在少數。「許多圈內的男性在成為藝術家或評論者前,就已被教育扼殺性別想像,然後他們形成強大的集團,很難將形勢扭轉。」

撰文:張綺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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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age description 年輕時的長島經常以攝影探討「家」的涵義,如一九九七年拍攝的「Family」系列。(藝術家及Maho Kubota Gallery圖片)

Image description 她近年的風格與早期大有不同,圖為2015年的作品R on the beach, Tomales Bay。(藝術家及Maho Kubota Gallery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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