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世界看見獅子山：法國攝影師的《獅子山三十六景》

葛飾北齋曾繪製《富嶽三十六景》，以不同角度繪下富士山，是為經典之作。由法國來港居住超過十年的Romain Jacquet-Lagrèze仿傚北齋，新作《獅子山三十六景》，靈感一邊來自北齋，另一邊卻是因為外父外母一家住黃大仙，他常去探訪，看着這山頭，靈感不斷湧現。

來港十二年，一直拍攝香港，但其實Romain來港前不知香港在哪裡，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攝影師。改變他一生的，要從一段愛情，一個香港女子開始談起。

TEXT BY 何兆彬

日本遇上愛情
「在法國讀碩士，畢業前要到一家國際企業實習，當年我選了到日本一家公司實習去。」Romain回憶往事：「就在那六個月，我遇到了她。當時我在工作，她是去讀書的，沒多久她要畢業回港，我們就決定先到香港，其實，當時我對香港一無所知。」

來到香港，他才發現自己對這小島是有印象的，腦中那些片段，都來自香港電影，「原來我知道香港，我們從小看很多電影就是港產片，例如周潤發、吳宇森電影，只是小時候不知道，都叫它們做中國電影。」

他本來居住在法國巴黎近郊，在亞洲生活過已不想回國找工作。當初二人的想法是先回香港，也許之後可以再到日本居住和工作，但一到埗，計劃就放棄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愛上一個遠在萬里以外的香港女子，然後愛上了這片石屎森林。

碩士修讀媒體創作的Romain當時愛繪畫遠多於攝影，他手上的相機，只是閒時興趣，帶領他了解每個剛踏上的城市，「之前我從來沒有認真拍攝，只是到了一個新地方，透過鏡頭，探索一下。」

「但後來拍着拍着，就發展出Vertical Horizon這系列出來了。」他說。

Vertical Horizon這系列始於2009年，他拍攝的景像，都是從地面上垂直看着天際，畫面上擠滿各式建築物的景像。畫面上沒有人，卻顯出這城市擠滿了不同面孔。

其中一張在社交媒體上被瘋傳的，拍的就是當年還沒有很出名的「怪獸大廈」海山樓，作為外人，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我剛來港時做網頁設計，屬於自由工作者，因此我有自己的時間到處去拍攝。當年我想找那些又高，又互相很貼近的大廈，我用Google Map幫忙，也會拿着相機走到街上，到處探索。我拍攝的時候海山樓還沒有現在出名。」他說，後來是因為這幀相片不斷被不同媒體刊登，網上流傳，他才開始考慮認真的發展攝影事業。
其實Romain 2010年才購買第一部專業級相機，因為相片在網上熱傳，認識了畫廊和出版商，2012年他開了第一次相展，出版第一本攝影集。

迷失旺角
「我老家在巴黎市郊，那邊沒有建築物是超過兩層樓的，居住密度很低，空間很多，香港相比下建築好多啊！剛來時我對香港的第一印象是太潮濕，人太多，太擠擁了，我得去習慣。但一個月後我漸漸習慣，也開始喜歡。」
剛來港時，他深深被這座城市高聳入雲的大廈及城市景觀吸引，拍的第一個系列既冷又理性。

「我開始拍攝香港，是由建築開始，看起來理性一些，那是作為一個外來人初看到的城市景像，香港不像我以往看過的任何城市。拍這個系列任何時候都可以，因為它是沒有Moment的，不像你拍人像。」Romain解釋：「我開始拍攝香港，是因為她是最獨特的，香港平地太少，人口太多，唯有一直垂直發展。香港過去沒有限制建築物之間的距離，但在法國是有嚴格限制的，你不能比旁邊的建築物高。在香港，就像你擁有土地做什麼也可以！這裡的景像看來很混亂，但同時它也很富啟發性。」

要談香港最混雜又獨特的地區，也許就是旺角。Romain對於旺角，初來時有點恐懼，又夾雜着好奇及着迷，「我記得我第一次去旺角時就覺得這裡很瘋狂，而且我去旺角常常迷路。約了女朋友，我要打給她說：『喂，這是什麼路呀？』如果看地圖，其實旺角很好認，建築群都是長方形的。」

剛來港時他住佐敦，鄰近有很多舊樓，他第一個系列探索的是現代的摩天大廈，第二個系列，調子溫暖許多，他鏡頭下的Wild Concrete，專門捕捉城市中的植物，有的是唐樓天台上一顆大樹，有的是攀在舊牆上的樹根，有的是夾縫中的野生植物。一些局部，一些全景，但全部都有香港特色。

「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系列，之前我拍擠擁的香港，在西方媒體流傳很廣。這個系列在西方不那麼受歡迎，但在本土就很多人喜歡，因為它拍出個隱藏在市區的世界。」Wild Concrete攝於2014年。大概到了2016年，Romain憑攝影工作已可養家活口，他賣作品，出攝影集，也接一些委約工作（例如替集團拍攝），不再接網頁設計工作。

香港的標記
因為外父外母住黃大仙，婚後二人每周回家探望，又去酒樓飲茶，都坐地鐵，Romain常看到獅子山。Romain知道獅子山很久了，甚至他第一次在香港行山就是爬獅子山。記者問他知道《獅子山下》那首歌嗎？他搞笑的唱起來：「我哋大家，在獅子山下……」

他說：「我知道這座山很特別，它有厚重的歷史，但在香港以外，大家都不知道它，名氣不高，但它是香港的標記啊！這中間有一道空隙需要補上，很多人認識香港都是透過電影的。我想看看，可以怎表達這座山，看到它的獨特之處，像大家都知道富士山一樣。」

不是說他開始攝影之前，最愛繪畫嗎？他迷日本藝術，也愛北齋的浮世繪。藝術史上有一筆是這樣的，十九世紀中後期，浮世繪傳到了西方藝術中心點巴黎，在西方引起轟動，大大影響了印象派的發展，當時有一個畫家Henri Riviere就使用了同一概念，畫下自己的「艾菲爾鐵塔三十六景」，Romain：「記得是四年前吧，我看了那展覽，受到啟發，我想獅子山也可以從不同角度拍攝吧！」

《獅子山三十六景》拍攝的時間長達一年半，第一幀照片攝於2020年疫症剛爆發時，畫面後景是獅子山，前景只見一堆在購物的師奶，臉上都沒有口罩，因為當時還沒有強制口罩令。其他作品，有的從天台看去，有的從獅子山上看獅子山。還有一張，獅子山被雲層包圍，相當夢幻。

「這幀是從大帽山遠眺過去，我前後去了好幾次，因為要拍出這效果，雲層要低，去了要等。最好是剛下過雨才去，雲剛形成，而且不厚，位置較低，要拍到需要一點運氣。我拍攝時是傍晚，入夜之前。」Romain知道大家喜歡這一幅，但於創作者自己而言，它不是最獨特的，「如果在大帽山看過去，我相信有其他攝影師也會拍出類似作品。」他喜歡的，反而是一些在市區拍攝的角度，當中看到畫面中有市民走在路上，也有一幅有小小的人頭在打籃球。

做這個創作，他想傳遞的什麼訊息？「我喜歡獅子山，它很獨特，一個悠久的故事，但更喜歡是每個人理解它都不同。它在上一代代表了經濟向上的時代精神，代表了草根階層奮發向上，但對新一代來說，理解完全不同，尤其是在社運之後，他們會把獅子山當成是身份認同。

「我想說的是，獅子山早在所有人來之前就屹立在此了，每一代都會賦予它不同意義。我甚至讀到，早期它根本不叫獅子山（按：曾被叫虎頭山）。我們如今都住在這地方，不管你政治取向如何，大家都住在獅子山下，總有些人是你不同意的，但你還是要跟他共處。」

其實居於香港的法國人可不少，Romain只是其中一位，「很多法國人喜歡香港，因為她很有活力，你可以隨時去行山，或去海灘，你會嘩嘩嘩的一直叫。」問他香港有什麼不喜歡的，他說周日街外實在太多人了，到處都在排長龍，有時他情願在與家人選擇平日放假。

本來對香港一無所知，然後命運將他帶到這城市，讓他拿起相機，練就一身技能，改變了跑道。拍攝超過十年，Romain的每一幅創作都來自這城市。他的其他系列，有拍攝霓虹燈、老店、香港山水的，2019-22年他還有一個系列是專拍街頭的繁體字，再把一隻隻字拼成字句，設計味道較重。難得的是，他拍下的每一隻字都認得，都知道它的意思。

拍了香港十年，可有感靈感枯歇之時？「我還是在這城市找到好多靈感。因為我很對旺角很着迷，但我還沒有用旺角拍攝一個系列，所以……我不知道怎形容旺角，我是用影像說故事的人，但它是像有磁力的一樣，我愛它有各種不同的建築，我喜歡它的能量，我喜歡它的氣氛。我的初生女兒，也是在旺角出生的。」Romain有一子一女，女兒剛在廣華醫院出生。

這兩年，香港人都在想去或留，你可有想過會離開？「我想留下，但因為有了小孩，留下也許不是最好的選擇，我跟太太正在考慮，還沒決定。」

假使明天要走，你會怎形容近十年這個旅程？「這實在十分十分之有啟發性。」他笑，笑容裡像看着愛人一樣。

Romain Jacquet-Lagrèze──《獅子山三十六景》
展覽日期： 即日起至 10 月 9 日
地點： Blue Lotus Gallery 香港上環磅巷28號地下
開放時間： 星期二至日（早上11點至下午6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