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彬：看完《長城》別說「張藝謀已死」，該說恭喜

《長城》上畫一個星期。此作一出，惡評如潮，有大陸影評人甚至形容「張藝謀已死」。張本人來港宣傳時接受訪問時說：「這個我不生氣，我太不生氣了。因為我很多年都這樣（被批評），又不只是現在才發生。」接受《信報》訪問時他「時而憤慨說『我不在乎』，時而苦口婆心解釋當中的原委」，說不介意自然是假的。

「張藝謀已死」這句成立嗎？要問的是，死的是那個張藝謀？我倒會說，該恭喜張大導。

文：何兆彬

影迷對《長城》的評論夠狠，隨便找一段，都富娛樂性的：

//一群你的名字叫饕餮的怪獸從外部成功翻牆最終被掐WiFi的慘烈故事。電影裡外，景甜身家背景都是世紀謎團。從選角開始，電影就呈現崩壞之勢，最終炸裂於九層妖塔。中國大鼓跳水射箭焰火孔明燈隊的節目單拉得漂亮，張藝謀也從大紅大綠徹底進化到了五顏六色，余生可用【印像·怪獸】大型文體表演行銷世界。//

但《長城》難看嗎？其實不算難看，至少跟《富春山居圖》不在同一個層次，遠遠不能相比。

《長城》是部打怪獸片。電影才開了不到五分鐘就先來一場大戰，饕餮千千萬萬隻的跑到城牆前，像《地球末日戰》（World War Z）的喪屍一樣層疊式爬到城牆前。城前箭如雨下，士兵分五色穿著分類，武器一款一款的拿出來使用……咦，看到這裡，感覺不是在看戲，倒像在Youtube看打機錄播。事實上，《長城》看一小半，就知道導演鐵了心，不作人性刻劃。那創作思維倒像推出一款新Game：武器的殺敵方法、怪獸的造型及死穴逐個出場，然後又像打War Game調兵遣將，當中有五色軍團，各有不同特色給你差遣調動，一味味的送上餐桌給你享用。在城牆上，導演用上很多像遊戲的Cinematic Movie，巡迴閱兵，大國味濃。影迷形容這像張藝謀的「奧運開幕式」，那種歌頌軍隊的環迴鏡頭其實有點崇拜的法西斯風味。而更有趣的，是當一開戰，箭陣出籠，女兵躍下，就更像奧運項目。箭陣、五色軍團我們其實都在張藝謀電影之中看過，老人家只是環保循環再用，這一點作為影迷我本來並不介意，只要你能突破前作，但結果卻是失望。

五色軍團本來已是近似ACG式設定，相當超現實Fantasy，其中由景甜率領的女兵，盔甲更是以曲線包圍、突顯（也就是消費）女性胴體。這一點更是ACG文化最獨有的。

景甜轟炸

很有趣，每看電影，當發覺導演不認真時，作為觀眾的也不會深究，就由它的打個稀巴爛吧。做CG/動畫行的朋友說電影的CG很差，其實以國內水平來計，它的CG水平算高，只是跟西片CG一比，就只屬中下水平。但去年我們看過《魔獸：崛起》（Warcraft），證明了荷里活也是有低下的CG水平。

全片過半是英文對白，這根本是一套西片。張藝謀在訪問中一早談過，這電影本是西方主導，找過兩位導演拍攝，後來他才參與。西人的思維，是既有長城（中國元素代表），又有西方明星（賣座保證），再加強勁CG、連場怪獸大戰，這自然會在票房大有收穫。為了讓主角麥迪文能參與其中，故事寫他為了偷火藥而來到中國，被捕後加入了戰事，跟饕餮作戰（電影寫兩個西人來中國偷火藥，其實是明喻啊！就是要有中國人開城牆接應）。電影沒寫明朝代，但官方資料交代是宋朝，宋朝自然沒有中國人會講英文，於是故事又安排了一位西人，在幾年前也因來偷火藥，被困在中國，並教曉中國人景甜、劉德華講英文。可憐天王劉德華，全片努力的講標準英文，但都只是綠葉陪襯，反而有爛片保證的景甜戲份最多。

江湖傳聞景甜的後台很硬，每拍電影必大，但電影必爛，但爛完再拍。我們不知道為何景甜能擔如此要角，也不會因Casting而怪責張藝謀。但張導卻用上了最多、最大的特寫去不斷拍攝景甜。這背後到底有何潛規則，不得而知。看《長城》你會感到，似乎景甜出鏡時間、特寫不夠，大家就收不了工。看《長城》，看CG大戰你以為轟炸很累？不，不會比看景甜轟炸累。

死的是那個張藝謀？

《長城》當然不好看，但要數大爛片，幾時到佢？那為何電影被批評得體無完膚？

是因為張藝謀名氣太大？不對，大家罵得厲害，是因為張藝謀作為文人的名氣很大。王晶作為電影商人，常常被罵，但大家罵他電影都不肉緊，大家都知道王晶作品認真的不多。肉緊罵王晶時，多是因為他要為極權護短。而罵張藝謀已死，是因為文人的張藝謀已死。

從前都是李安的錯，因為當年《臥虎藏龍》得了奧斯卡，累張藝謀、陳凱歌不斷的去拍武俠、玄幻大片，但拍了多年，都沒成果。今天，他們似乎要放棄了國際大獎，走向商業成就，這反而老實，他在訪問中說：「先建立一個品牌，先在全世界有商業成就，大家都喜歡看了，年輕人喜歡了，再往下做嘛！」

文人在世人心中有一獨特地位。電影圈有些導演是文人，對於那些不是的我們沒有期望。影圈有所謂One for yourself, one for the studio文化（一套拍給自己，一套拍給公司）。當導演要拍商業片，大家都不怪，只希望你認真的拍。史匹堡這麼有影響力，當年想拍《舒特拉的名單》，電影公司都要他先答應拍《侏儸紀公園》。爾冬陞拍過這麼多文人關懷電影，但他當年要拍《千杯不醉》說明了要賺錢，我還是乖乖的去買票支持。

如今網民直接叫張藝謀作老謀子，老謀子何人也？野心家司馬懿也。像我輩中有人，有幾個是看《黃土地》大，並深深被它震撼過，《黃》的導演陳凱歌，它的攝影師張藝謀，今天在拍些甚麼電影？

從前聽獨立音樂，當獨立音樂人要去做些出賣自己的商業作品，樂迷會以Selling out形容。維基對Selling out的解釋，是”"Selling out" is a common idiomatic pejorative expression for the compromising of a person's integrity, morality, authenticity, or principles in exchange for personal gain, such as money"（形容一個人為自己的正直、原則、道德入出妥協，去換取個人利益，例如金錢。）
有趣味的是，戲中要打的饕餮，據《山海經》記載，是：「其形狀如羊身人面，眼在腋下，虎齒人手，大頭大嘴，以喻人性之貪婪。」我們在戲中，的確看到了饕餮，看到了貪婪。

費茲傑羅的命

看完電影幾天，剛好在家中翻開《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導言上的介紹寫到海明威與F.Scott Fitzgerald的友好關係，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費茲傑羅（Fitzgerald）與被形容為美國史上最偉大的作家海明威是好友，海明威常鼓勵費茲傑羅追求自己的藝術正直（integrity ），但漸漸因為後者傾向把自己的作品寫得商業化而感到氣餒。可惜的是，費茲傑羅大部份小說都賣得不好，因此，他的大部份主要收入，都來自雜誌工作，例如撰寫短篇故事，這些故事，必須跟從一定編輯需要。《大亨小傳》發表九年後，他終於寫成《夜未央》（Tender Is the Night），但不幸的是，這本書評價也不好……到他過身時，他的寫作生涯也完結了。

有些人擅寫嚴肅作品，費茲傑羅卻是寫商業作品也不大賣，而他一生只有44歲。張藝謀有那本事，又活在一個可賣錢的年代，那他要放棄文人，做一個商業大導，也無不可。中國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是引孩子去讀書的，因為中國傳統讀了書可當官，不讀書容易變窮人，中國人素來笑貧不笑娼，其實我們最瞧不起窮人。既然人各有志，那麼大導演要賺錢，要攻到西方去，那是他的選擇。張藝謀拍過《金陵十三釵》不獲好評，三年前拍文藝味的《歸來》已找不回從前味道了。

既然《長城》在中國已過了十億票房。那不如我們講一句：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