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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李傑──在絕望及憤怒中寫隻歌

2017-06-06

走進中區一家高級商業畫廊,昏暗的燈光中只見一抹粉藍,這藍調中帶灰。展覽的地板疊放了膠箱,牆上打著投射,幾幅灰藍色的畫中畫著Fuck You字句。這些很李傑:粉藍調溫和,但訊息總是憤怒極了。2012年因香港氣氛太壞,香港藝術家李傑移居台灣。幾年下來他每周跑展覽,在忙碌中創作。跟香港有了距離,他憤怒依然,「離開五年,其實情緒是更差,可能慣了距離感吧,看香港新聞都一樣嬲。」

他的憤怒不只是因為這個小島,「我理解第三次世界大戰已打了幾年了。」口中談及對世界絕望,但步伐沒停,一邊不停做藝術作隻歌;另一邊,冀能藉自己的特權,作點改變。

文:何兆彬 圖:Ben Tam

Image description 李傑:「我不明白為何有人話藏家好核突。 是有些有錢人好核突,但好多人都好核突。」


離開香港情緒更壞
2012年,李傑天天開罵,髒話中器官字句總夾着梁姓男子,再加上租用火炭多年的單位租約等等問題,他決定離開香港,在台北租了一個千呎單位,旅居當地,想平靜的過創作生活。但幾年來,開始每周世界到處跑展覽,留在台北家(工作室)的時間,連一半都沒有。「個個星期都飛,有時一周三轉,一個月要飛五至十轉。我做展覽要先看場地,一個展覽別人只要來一次場地,我要來兩次。」他的作品多為裝置,裝置中有畫有投影,「有時會在酒店畫畫,甚至到了現場才畫。」

「其實情緒更壞,但憤怒厚了,自己淡定了。憤怒又怎樣,殺死他也沒有用吧。」

五年下來,提起香港政治社會,李傑依然憤怒爆粗。「其實情緒更壞,但憤怒厚了,自己淡定了。憤怒又怎樣,殺死他也沒有用吧。」憤怒可會變成了創作營養?「不會。我不依賴負面情緒。但對啊,其實開心時不會做作品,開心當然是去跟朋友喝幾杯啦。但我又的確頂唔順好正面的情緒,好大愛的想法。其實它有點像Filter,情緒是咖啡豆,作品是咖啡,但我不想解釋我怎種咖啡豆出來。」

他的咖啡,常是粉中帶灰的,既不驚天動地,也沒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但出道以來,一直備受注目,也是當今香港年輕藝術家的代表人物。參加過威尼斯雙年展,作品被國際重要機構及美術館廣泛收藏。記者坦言不理解他的藝術有困難,他笑:「唔緊要,我自己有時都唔係好明。」出道以來發展順利,怎解釋自己的成功?「這個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不愛Social,好多藝術家喜歡找策展人飲兩杯的,我不愛。Collector約食飯,我通常說我不在,而我又真的不在。我會用盡方法去避開令人(藝術家)成功的渠道。我好宅,想窩在家中。」李傑坦誠:「其實我也不太明白,說我作品好突出,我也不覺得。有天,朋友說起好多香港藝術家作品都好相似,但換轉來說,我的作品用的元素也太簡單,好容易似。如同好多藝術家用投影,我也一樣。我的作品並沒有好特別,我只是喜歡在做我自己喜歡的事。」他形容,這幾年自己像在Touring(巡迴演出),每件作品,就像寫一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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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造慾望 藝術家特權
大概是有這個自覺,李傑沒有典型藝術家那種凌厲自我。他甚至不渴求發展自己的藝術語言:「語言用來說話嘛,那麼說到話就得,重要的是說什麼。我不知道怎樣去發展,甚至我會慢慢覺得不怎樣發展。」他反而是自省作為藝術家,擁有的特權,「有時搭巴士,我會問自己:坐我旁邊這位朋友難道沒有追求嗎?當我在辦展覽時,是一個當下的回應,那是我的追求。而我開始追求一個適合自在的方法,然後我開始發問,我不得不承認:我有特權。最虛偽的藝術家會批評一些機構、某些人有特權,其實你可以批評已經有特權了!我肯定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已是一種特權。

「我沒有賺很多錢,但我做藝術賺取到生活,已經好自在了。當我在樓下食煙,會想:隔籬(食煙)的朋友他可以嗎?我巴士坐隔籬的朋友他可以(做自己的追求)嗎?」他說:「這已不是藝術問題,譬如Things that can Happen(他在深水埗開了一個小型藝術空間)。那是個藝術空間,而背後做的是做社會資源分配。這跟我的追求有關,我想用我自己的特權,去做比較合理的事。」

「因為藝術圈好不合理,全世界的當代藝術圈都在生產慾望,甚至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追求⋯⋯藝術品變成了極High End的LV手袋。我自己都唔X明,張畫點解要賣咁X貴。Damien Hirst那些垃圾,像開廠一樣的生產,根本上,這種價錢,你概念幾大都係咁話。但我說的不只是炒作慾望。」

「去做比較合理的事」這八個大字,直指的是藝術圈的不合理。李傑會坦誠承認:「因為藝術圈好不合理,全世界的當代藝術圈都在生產慾望,甚至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追求⋯⋯」藝術品,其實是一種另類資產吧,但你指的不只是炒作慾望?「藝術品變成了極High End的LV手袋。我自己都唔X明,張畫點解要賣咁X貴。Damien Hirst那些垃圾,像開廠一樣的生產,根本上,這種價錢,你概念幾大都係咁話。但我說的不只是炒作慾望。」

「我不只是指Art Fair,而且整個行業好像娛樂圈。但沒有人知道它是怎麼發生的,你也不知道該去怪誰。好多人會怪藏家花錢買作品,但其實藏家也很被動。他們每個Opening都要去。生活好忙,他們都有全職工作,因為要賺錢。但他們不出現不行,至於為什麼不行,連他們自己都不明白。」李傑笑:「齋講藏家好像針對有錢佬。談慾望,不只藏家,藝術家也一樣。年輕藝術家常認為要去認識誰誰誰策展人。點解?『因為多些展覽機會囉。』那多些展覽機會你會做什麼?『做多些展覽囉。』那作品呢?『未做。』你都無作品,咁識多啲策展人把X咩。你應該回到自己的Practice去嘛。這不就是慾望機制嘛。」

「其實很多藝術家也不是一定在想要出名想賺好多錢,而是自己也迷失了,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李傑說:「畫廊為了要賺錢,也會迫於無奈做某些事情。其實講生產慾望,是因為好多人都不會Say No。因為Say No要有對象嘛,但我們沒有對象哦。現在沒有人知道它是怎生產出來的,它(藝術圈)是娛樂圈,像娛樂圈也是沒有人知道它是怎樣開始的。」

Image description 李傑的畫,多是這隻手,或更直接的Fuck You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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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無用論
藝術圈光怪陸離,那麼藝術到底有何價值?「近幾年好多藝術家會說:藝術是沒有用的。它沒有用,但可能是文化產物。我意思是有文化的地方,社會建構比較清楚,較有系統,甚至是比較公平。藝術本質上沒有意義。在我這年代,帶著虛無感長大的背景的人,不大相信藝術本質是有宏大的意義的。」你從來不相信有些藝術是偉大的?「人是有偉大的,但藝術沒有。

如果問做人緊要啲,定做藝術緊要啲,那當然是做人。」認同藝術無用論,多少跟李傑對世界的認識有關,「這幾年我嘗試理解國家跟國家的關係,這一刻,我會理解第三次大戰已開打了幾年。單單是中東的死亡人數,已是二戰的一半,也出現了各國的聯盟合作,經濟戰、網網戰已展開,甚至出現過生林毒器,世界已近乎絕望、崩潰。我沒有經歷過一戰二戰,我覺得幾絕望。」絕望是因為人性嗎?「不,因為我還每天碰到好人嘛。但整體上,我見到人性的一部分變得好虛弱,變得好無創造性。又例如在香港被形容為的左膠,談大愛、包容,這些都對。但要解決問題這些都沒有用。」他說每個層面都充滿這種人,包括了藝術圈,「等於政治藝術也一樣,有些政治藝術掛到了畫廊去,作品賣了,你的Statement好強,但是否能Make a Change?」他以為,世界太壞,相比下藝術根本幫不上忙。即使談自己最關注的範疇,他也會說是音樂及政治,藝術其實不排那麼前面。

談自己的作品,他很多時會訴諸情感,例如傷感或憤怒。他倒不會像其他當代藝術家,滿嘴的藝術理論,「我幾喜歡看理論書或哲學書,要吹應該是卓卓有餘的。例如我畫Fuck You畫,有些藝術家會說它『帶有特別的香港被壓抑下的感覺』云云。我有點拒絕解釋自己的作品,不是想大支嘢(擺姿態)。而是若我套用理論去解釋,好像令作品太誇張、太勁,例如說(作品中的)風扇吹出了我的人生云云,我儘量避免。」至於策展人怎樣吹,他笑:「那我不會去管他。」

藝術家有特權,李傑決定利用自己的身份。「特權不是我構成的,它是在這行業中自然出現的。藝術家去做展覽,他就會相對地重要──有時我不大明白這一點,其實還有好多人在工作,是有同工不同酬的情形的。一,如果作品賣出,藝術家取的份額也一定較多;二,是當我們提出要求,畫廊或展出場地會一定要儘量做到。這不算是特權,但它是有階層性的,這階層明顯差好遠。」

「天價作品是怎做出來的?它背後怎樣拍賣、轉手再拍轉,炒作系統怎樣令它價值加上好多個零,我們都知道,但反對不了。有些作品真是智障的!罵它也只是替它宣傳,唯一方法,是不理它。我一隻腳在裡面,一隻腳在外,知道它運作後,不會那麼Guilty。」

他承認自思想屬左翼。左同情弱勢,追求公平,較為基進,渴求改變;右翼總是傾向制度平等,較為保守。他的使命感出來了,乾脆利用自己的特權來做點事,「我會叫自己不要卡在這裡。要改變或取締,目前是不可能的,那是整個行業的問題。如果批判Art Fair變成批判商業、批判資本主義,整條路就走錯了。但我確實是帶著這特權去遇到好多人,例如藏家──即是有錢人。有錢不是罪,有錢是因為他們認識好多人。有時我會通過富人做一些事,例如在台灣我會認識地產發展商,會跟他們談藝術,也談政治,談到社會資源分配。」

他這兩年在深水埗成立藝術空間Things that can Happen,推廣藝術/推廣年輕藝術家之餘,做的已經超出了藝術,「我們直接跟藏家談,藉他們去Contribute社會。我跟他們說手上的錢是社會資源,不動的水是死水,對大家都不好。水要流動才會變河變海。深水埗有些難民不是南亞人,不會英文也不會中文,我們就開課程教他們英文,令他們融入社區。這是透過那些特權構成的關係去取回來的,而出資的人,也沒有附帶交換條件。但我要強調,這種做法不叫做Community Art(社區藝術),我自己是反對Community Art的。我覺得這形式好虛偽,好多都變成了口號,Make a difference, Make a change?你選總統咩,呃人嘛!」

李傑說自己為人實際,十幾歲就出來做水電工,他說:「電線就要有電!」。他的電線名為Refugee Workshop的計劃已運作了近兩年,李傑承認,他最初本來想做的是NGO,並非Art Space,可見在他腦海中根本不是藝術為先。「我搞了兩年才發現自己太天真,於是去做這些社會活動──不是社區藝術。我發覺拿走了藝術二字,仲有效。」做藝術有特權,又隨心寫意,做社區工作是否隱隱有罪疚感?「天價作品是怎做出來的?它背後怎樣拍賣、轉手再拍轉,炒作系統怎樣令它價值加上好多個零,我們都知道,但反對不了。有些作品真是智障的!罵它也只是替它宣傳,唯一方法,是不理它。我一隻腳在裡面,一隻腳在外,知道它運作後,不會那麼Guilty。」Gulity是因為貧富懸殊?「懸殊的不是貧富,還有機會及身份等等。這樣想之後我會做好多事,會推廣機會不多的藝術家,跟人談我背後的理念。其實今天左右之間的分別沒那麼大,這樣下來,我的Guilty Feeling是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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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age description 投影作品

後記:矛盾
父母為印尼華僑,早年來港,生下李傑。父親大學時念中文,本為知識份子。但來港後學歷不被承認,一直在工廠做啤工。小時候,家庭出現過經濟問題,破產欠債,他十多歲就出來打工。「當年其實朋友都不支持我做藝術家,因為成家都等我養。我十幾歲就工作幫忙還債,又因為有法律問題,小時候已看好多文件。我一直覺得搵錢唔難,到了現在做藝術,沒有很賺錢,大概等於以往做幾份工作吧。我從沒刻意想做藝術家,只是畢業時想試半年、結果試了一年,然後兩年三年五六年。」從前做水電工,現在技術都用來做展覽;從前看慣欠債文件,後來常用來看藝術家合約。苦難中鍛練的本領,後來都用上了。

準備展覽,他自己一早到場,因為水電都懂,他總是親身上陣。他不喜歡著別人準備好一切,自己最後一刻才到場,「Opening才到場,然後叫『你們先走吧』,感覺好做作。」因為穿著隨便,帶著一箱工具,爬高爬低,常被誤以為是技工,直至展覽開幕。到了Opening是主角,不會被誤會,但他其實最不喜歡出席開幕,「好唔鍾意做Opening,唔鍾意做Spotlight做主角。我想透明,但我剛才說我有特權,有特權又唔變透明,咪矛盾囉。黐線!」他說自己這人,從來就是充滿矛盾。不愛做主角,也許還因為有幾分害羞。

其實他最最想學的藝術家,一直是十七世紀的荷蘭畫家Johanne Vermeer,「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只有他一個。但我最想學的是學他的身份,他正職是商人,根本不是藝術家。每天就躲起來生活畫畫,過一些好安靜的生活。」常覺得藝術不是那麼重要,他說從前會覺得做不做藝術沒有所謂,反而是近年才越做越喜歡,「原來越做越鍾意。我現在想一想,要離開原來唔得,不做藝術會少好多細藝。現在我不能想像自己不做作品,而且做展覽我做得好開心。」

既然世界很壞,除了每天做自己愛做的,可以怎樣?「沒有可以做的,甚至只可能延長地做自己相信的事。但我明白,這對局面一點幫助也沒有。」他平靜地說。

李傑 SOMETHING YOU CAN'T LEAVE BEHIND
展覽詳情:即日起至7月8日
地點:Massimo De Carlo, Hong Kong
香港中環畢打街 12 號畢打行三樓
時間:星期一至六 10:30am – 7.00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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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因篇幅所限,刊紙本上的為版本稍作刪節,此為完整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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