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台北的MOCA Taipei(台北當代藝術館),「少年當代」展覽中出現了數架BMX單車改裝作品,由香港藝術家Kacey Wong(黃國才)創作。「八十年代,13歲的我天天騎着BMX,常常跟賓仔Hang Out,學跳Breakdance,這就是我的少年時代。」香港的遊行示威街頭上常見Kacey身影,「這次台北的展覽表面上沒有政治,但想深一層,它其實好政治。八十年代正是香港黃金年代,我少年唱着Beyond的〈光輝歲月〉,那正是香港的光輝歲月,只是我們身處其中,並不知道。」
TEXT & PHOTOGRAPHY:何兆彬(作品照片由Kacey Wong提供)
少年黃金年代
MOCA Taipei這次「少年當代」展覽主題,是探索1950至1980年之間戰後三個世代的生活及文化記憶,由不同年紀藝術家挖出自己的壓抑和過去,追溯童年及少年時期的回憶。這個主題,在Kacey眼中有另一種理解:「少年當代其中一個概念,是你少年理想並沒有消失,還在老年的我們身上,所以我作品上也在探討13-14歲的自己,它跟我現在的關係如何。」正處中年,明年五十的他,少年正值香港八十年代,當時港人一邊面對回歸現實,一邊經濟向上,流行文化百花齊放,整個社會朝氣勃勃,充滿希望,「那個年代,它允許你好多文化進來,除了日本, 香港流行文化領先亞洲:我們有BMX、有英國New Age音樂,同一時間也有Rockabilly、Stray Cats等等不同音樂。」他後來才想起,85年的香港身處黃金年代,但同年台灣仍未解嚴。像BMX這些潮流,要到了十年後才在當地流行。
今天Kacey騎電單車,展覽中多件作品都以少年時代BMX為主題。原來他至今仍有踩BMX,「幾年前加入臉書一個BMX群組,入面都係老鬼,於是我開始踩番。先由美國買了一架當年原版經典回來,練習原地跳,結果跳了十多二十下,翌日朝早全身骨痛!」他大笑,年近五十,身體今非昔比了,要完成少年夢,唯有作弊,「BMX有一招叫Surfing,是當你單車騎得很快時,整個人站到座位上,放開雙手,做出滑浪時的姿勢,這招好勁!我好想學。於是我做了一個作品叫《三為一體號》,是將三架BMX單車用鐵桶,打橫以燒焊接駁在一起,那我要Surfing就不怕跌了!」
Kacey喜歡工藝,工作室放滿了各樣木工、金工工具,他以往作品常是改裝小屋、船或車,這《三位一體號》明明是作弊,但站在上面擺出威風姿勢,仍然笑得很得意。這就是中年人回應自己少年時的態度:承認現實,自得其樂。中年人也忘不了少年時代的音樂回憶,他為了展覽,灌錄黑膠,「我錄了一張八十年代傷心情歌集,因為版權問題,全碟都由我以do do do聲清唱,沒有伴奏和歌詞。唱片故事是講失戀的一齣愛情悲劇!做偶像派是我理想嘛!為了這張黑膠,我特別在工作室造了一個小型錄音室,但因為錄音時怕噪音,要關掉冷氣來錄,好鬼熱!唱片錄好特別寄去荷蘭,印了五張!」
Cosplay與行為藝術
Kacey的作品,總是苦中作樂,充滿一陣戲謔的歡樂氣氛。元朗721白衣人襲擊後一星期,728元朗遊行中,他穿着一身八十年代裝束,假扮成過去式的黑社會大叔,作模作樣,又拍了短片,作品叫《財哥》,「財哥是數年之前做下的,當年西九找我做一個西九霓虹的節目,我想起了帝都桑拿浴室,做了一個過氣了的黑社會人物財哥,本來我只是想Celebrate這種黑社會中層人物,做完就把它放下來了。及後發生元朗恐襲後,我想起了財哥,他那年代擁抱一種舊日的道德觀,一個仗義屠狗輩的人物。他也有他的道義,但這些道義今天崩壞到一個地步?到底甚麼是對甚麼是錯呢?」823「香港之路」那一晚,全港二十萬人手牽手築成人鏈,他全身穿上速龍小隊一樣的黑色裝速,胸口掛了一個藍牙喇叭,走到人鏈前領著大家唱歌。
「我想把幻想與現實交融,因為藝術跟現實往往很切割,藝術作品題目又抽離,但像香港之路,我扮成速龍,如果你在拖手的現場突然見到警察,而且他還是最差的那種速龍,咁你會唔會包容佢?」有時Kacey會被批評抽水等等,但他說大家常提到藝術的基本功能,就是掀起思考。
Kacey的作品一直具社會性,但從前關心的多是居住等議題,作品越來越政治性的改變,來自近十年,「我覺得之前太間接了!我們城市好多政治問題,我會想到,可不可以用藝術直接問政治問題,不用隱喻?我開始建立理論,藝術的功能,就是將平日見不到的東西展現出來,它們是透明的,但它又存在的,透過作品,你就見到。」創作的觸發點是2011年:「艾未未當時被違憲拘留,我正式覺醒。當時藝文界發起大遊行,我也參加了。在這之前,我做的也是社會性的,背後也是政治性的。當時覺醒,因為艾未未是藝術家, 我也是。其實之前有反高鐵等抗爭,我覺醒算遲了。」
他想建造大型藝術品帶到街頭,示威中,他既是示威者,又是藝術家,「藝術家往往擔心展示空間,但遊行示威空間條街好闊,又不用申請!反而你想平日正經去做,近乎無可能。另外,觀眾在畫廊或博物館展出,來參觀的都是喜歡藝術的觀眾,但街上不是這樣,會出現很多意外的觀眾。我是很有意識地去擴展藝術平台,做大型的道具,做自己感興趣的議題。」
當初大學修讀建築系,畢業後Kacey卻沒有進入那薪高糧準的階層,反而走上藝術路,到英國進修雕塑碩士,在澳洲修讀藝術博士,回港在中大教授過藝術系,近十多年來在理工大學擔任助理教授。隨着將大型雕塑作品一一帶到街頭,近日開始演變成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式作品,例如《財哥》,「自由空間收窄,做多了行為藝術。做坦克車那些已做過了,街頭上暴力過份,有甚麼(作品)不會走散呢?就是你的身體,例如Cosplay成財哥走到現場。今年四月,我做過流動監獄走到政總,這類作品很多制肘,你會考慮人身安全。」
與其切割 不如整合
每逢社會遇到重大危機,藝術家/作家/導演/創作人都會問一個問題:「在這時刻,藝術有何作用?藝術能改變世界嗎?」不少創作人心中疑惑,未知怎能貢獻一己之力,創作幾近停頓。但Kacey不這樣想。
「傘運我也有積極參與。如果問問題核心,那是關乎人性。五年前,大家都討論過無用論,有人批評這樣不夠深入,或曰批評支持者就必須出來,走在前線。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參與,人人不同,傘運中,如果你煲湯好叻,你咪煲湯囉,毋須24小時佔領現場。我是藝術派,我就做藝術。之前我做過Pepe青蛙,都好無聊。又像做財哥,也是參與。」有時戲謔調侃,有時無聊嘲笑,示威中的藝術,意義何在?「主要是帶來Empowerment(充權),讓人知道有人關注這議題。例如《流動監獄》我推著一個監獄,自己扮演公安,讓群眾可以進入監獄,想讓我鞭打他,你不會到有幾多人想走進監獄,讓我鞭他!這是個超安全的平台,但讓人把恐懼變成現實,又不用擔心。」示威作品跟放在畫廊、博物館的作品明顯不同,它鑑賞門檻較低,「因為示威場地有太多東西發生,每件事你可能只看三秒。但在藝術館,它是近乎聖堂的空間,你到場已是Looking for art,在裡面,即使看到一堆垃圾也讓你思考好久!因為它是預設的藝術場所。相反,示威場地是渲洩的,是Demonstration of Force,出席的人像門徒一樣,但在畫廊一切則中性好多。」
由畫廊、美術館走到街頭,他說:「初期走出來,心裡也很多矛盾:這樣做對不對呢?把作品帶到前線,到底該怎麼做?我有很多理論,甚至出版了一本小書《Art of Protest》。我被迫生存在這極度政治化的制度內,與其要切割,不如把它整合。如果大家不是在這個政治氣氛之下,也不會變這樣,但目前,我們像在大氣候下的一粒沙,飛砂風中轉,我們不能改氣候,只能改變自己。」這次運動開始至今,Kacey說自己改變了不少,「我Harden了,整個人都Harden了,內在則淨化了,這些改變都是好的 。」
大學變質 不如創作
教學多年,三年多前Kacey決定放下教鞭,全職創作。「不教是因為感覺到大學變質,每間大學都一樣,只專注所謂Research,而這些Research充滿盲點,成日要你發表論文。很不全面,我作品不就是論文!學校為了爭國際排名,做那些對我來說不是優質的研究,與其浪費時間在那裡,不如出來Full Time,我又看到了出路。作為藝術家,每天都在思考究竟宇宙中千千萬萬題目中,那個題目最強、最迫切、最真、最到位?最重要呢?如果平台不容許你做,但只會浪費時間。」
一方面轉而全職創作,另一方面,他決定以藝術參與社運,近年遊走多國,閱讀世界各國的抗爭歷史。
「去年我特別去了鄭南榕舊居參觀,有一年去了愛沙尼亞,看他們唱歌革命的廣場,閱讀其歷史。有一年特別去了愛爾蘭,研究愛爾蘭,共和軍與親英派兩種極端軍事組織衝突的後果,當時想到,想過如果有一天大家武力化,香港會變怎樣?沒有預料到變成今天這樣。我特別去了研究他們的衝突,因為當年大家在建築物上畫了好多壁畫,藝術在軍事上有其角色,壁畫上畫的人都拿AK47,戴上頭笠。壁畫有不同作用,包括畫界,告訴你這是誰的地盤,也有用壁畫來分宗教的,如果入錯區,分分鐘會殺人!我當時擔心香港會變成這樣。看罷,結論是親英派(建制)在這形勢下,會得到更多錢,殺更多人!進行恐怖活動的更多!」
看街頭及各國抗爭歷史,他也在各國的美術館吸收養份,從中取經。近年他的作品越來越散發一陣本土味,甚至帶著戲謔的低俗味道,也就是從這裡得到的反思。
「我周遊列國的去看那些博物館的策展角度,那些國際主義的Sensibility好讓人乏味!看得好厭!如果一個前進一點的當代藝術,應該好有Localism(本土主義)在裡面。所謂國際主義是一種共通語言、共通題目、共通手法,看得多很重複,當代藝術也一樣。看得多它缺乏肌理!」他拿起桌上的一個手造茶杯說:「像這茶杯,它有獨特味道,有自己風格。當代藝術高度簡化、抽象化的風格,會迴避好多細節,人性化的東西,但那些是Texture。它們好有趣好有味道,但它們相對複雜,未必能被納入當代藝術大殿堂。如果要進去,你就得用它的語言去說話。」即是說,要如此才得到某一階層的認同?「對,但它沒有你背景,沒有你複雜。它令我有很多反思,我們香港怎樣做到很有肌理的東西?」
他的答案,放了在街頭作品上。前年,他 Cosplay成愛國者,提着一個個紅底黑字名牌走上街頭,上面寫著「ALL XI」,發音是「痾屎」,既低俗、有抗議性,帶一朕獨特的香港味道,「我自己想做香港獨特的東西,你不是香港人,未必Get到。你是大陸人唔識睇,你是英文人一樣唔識睇,這是很香港的。我在尋找好香港的抗爭語言。我好在意自己做的, 是否台灣,連荷里活都做不到,這樣才強嘛!這是對當代藝術的一種反應。」
作為藝術家,他參與示威遊行──也「用盡所有力量開拓平台」:「開拓一個你不能封閉的平台,那就是上街的平台,記者一拍低,作品就直達法國,直達國際,我不需要玩你那遊戲,我可以去高雄,去基隆做,不一定在香港!」同時,他一把大嘴巴毫不避諱,批評香港各大藝術機構,「我對M+也失望!因為整個社會步入寒冬,有那麼多審查,那麼有趣的政治議題,噤聲源源不絕。像畢卡索的《Guernica》(描繪西班牙內戰),今年好多藝術家做了這麼多(社運的)海報,把香港歷史Capture了下來,把整個香港歷史就濃縮了下來,但M+做過甚麼?他們是否失職?在我眼中,這樣直情有罪!」他說即使M+仍未開幕,對他們自己不予寄望。
「M+有購買我作品,但我不會因為他們買了我作品而原諒佢。」
「少年當代—未終結的過去進行式」
地點:台北當代藝術館(臺北市長安西路37號之一地下)
展期:即日起至10月30日(每周一休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