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鍾雪瑩「填詞是我的生活，電影是我的工作。」

TEXT & STYLING BY CHRISTOPHER LAI
PHOTO BY BEN TAM

剛滿30歲的鍾雪瑩，雖然進入電影行業時間不算長，但從15歲起參加電視歌唱選秀節目起計（中間曾加入商台任主持），演藝事業已達15年，經驗比很多人多。看過鍾小姐銀幕或電視演出的，很能感受到她的演技特色是「自然」，總看得人很舒服，而這項特質在當今世代的香港女演員中罕有。從《殺出個黃昏》(下稱《殺》)被男友拋棄的懷孕少女到《填詞L》(下稱《填》)的填詞人wannabe，鍾雪瑩都能夠恰到好處地表現出女主角在困境之中從不放棄的精神。她總是散發出一種不亢不卑的態度，你看她在金馬獎台上獲獎致詞，感覺她不會不經歷過一些什麼，但說出來是雲淡風輕，明明可以吐氣揚眉，她選擇了低調地閃耀。

訪問前看了《看我今天怎麼說》(下稱《看》)，鍾小姐飾演的素恩一開口就表現出聽障人士的「真實」情境。非科班出身的她說，演出前先透過大量資料收集和觀察學習模仿。黃修平導演開拍前半年，已跟着手語老師作有系統學習，期間她也去課堂旁聽：「許多聾人朋友慷慨分享了他們的故事，我也透過YouTube頻道觀察，在他們身上吸引了很多。其實聾人群體本身沒有固定腔調，但純粹是我經過研究後為素恩決定了如今的發聲方式。」談了一陣子，你就感覺到她對別人的興趣多於自己，很聰明很用功。

《看》展現了聾人社群內部的分歧，令人引發深思(訪問時我提及「聾啞人士」，她更正我他們更歡迎大家使用「聽障人士」或「聾人」來稱呼)。「以我所知，現實中確實存在這種差異。可能有些家長不清楚可以選擇，另一些家庭會較容易選擇安裝人工耳蝸，部分聾人家庭成長的兒童則堅持手語教育。電影想表達的是，這些選擇並非對立衝突，而是可以共存。就像角色Alan既掌握口語又精通手語，關鍵在於尊重個人意志。」從個別角色的表現到這個聽障社群文化的研究，鍾雪瑩體現出她對電影表演的專注，對外在包裝和虛榮不在意——實在沒有太多女演員像她對當天拍攝造型的沒所謂——瀟灑因為有更重要的演藝功課要做。這樣說又不表示鍾雪瑩沒有拍時尚攝影的天份，那天她8點起床，下午3點開始《優雅生活》訪問和拍攝已經是第二場（晚上還有第三場），擺甫士比模特兒更「有戲」。

鍾雪/鍾說

去年憑《看》贏得金馬影后殊榮，而再前一年憑主演《填詞L》已經得到首次金馬影后提名，鍾小姐亦以筆名「鍾說」填詞，但她指出《填》故事只有1%由她提供，主要還是改編自導演黃綺琳的人生。「只有在演唱會門口賣燈牌是我向劇本投入的資源。」鍾小姐分享走上填詞之路的契機：「小時候聽到艾粒和軟硬的詞很嶄新，覺得廣東話特別有趣味。」從前的填詞人相對像上帝般整體控制創作，但鍾雪瑩自高她填詞時更像小組式的創作，某程度像歌手的代筆。「其實我很擔心自己寫完，但歌手不喜歡份詞一年卻要唱50次，他/她會很痛苦和討厭首歌。」對她而言，電影是團隊合作的藝術，需要妥協；填詞雖看似個人創作，更必須考慮歌手感受，讓歌詞經得起反覆演繹。《看》主題曲《WhatIf》(陳蕾主演)的創作恰好結合了兩者，既是個人表達，也是故事的集體延伸。

之前寫過《4拍4家族》插曲，鍾說今次為電影創作主題曲是全新經驗。身為女主角深入理解劇本，歌詞就成為故事的延伸。「有趣的是，我們在前奏部分設計了用手語演繹歌詞的段落，透過節奏震動傳遞情感——其實，歌不一定要是唱出來，體現聾人感知音樂的特殊方式。」回顧最初為了入行，她比「羅穎詩」(《填》女主角)幸運，不用四處毛遂自薦，早在浸會大學時代主修傳理的她有機會選修周耀輝的填詞班。「新人填詞最大的難題在於取得demo(原創音樂素材)，但我成功搶reg到開放給所有學生的填詞班(只有20個名額)，在BU可是很威風的事情。」學生每周交功課，要改寫經典曲目或根據未發表歌曲旋律創作歌詞，令她再次愛上寫作：「我中學作文很低分，但填詞令我發現寫作並不如以往確切『分數』的痛苦；歌詞班以『等級』評分讓我壓力，找到文字的自由。」

「填詞是我的生活，電影是我的工作。」

從小喜歡電影，亦自然有喜歡的演員，鍾小姐特別欣賞同年的日本女演員二階堂富美，說起她時非常興奮：「如今香港演員出道年齡較從前高，而二階堂富美從14歲出道我便覺得她很好看，我最喜歡她的電影《庸才》，她就是有一種反叛的力量，又有驚人可塑性，她表演的跨度很大，打破年齡與戲路限制。而且為人不拘小節，什麼都沒所謂——除了別人說她像宮崎葵(笑)！」與二階堂一樣，鍾小姐也的戲內形象跳躍。最初廣為人識的作品《殺出個黃昏》，面對她與女主角角色設計年齡差距十年的挑戰，她回憶說：「監製提醒𡃁妹要『大動作啲』，令我憶起少女的狀態。因為人可能很容易記得少年時某事件，社交媒體也能記錄到，但未必記得當時的狀態和感覺，所以最難是找尋那年紀的感覺。幸運地，對手都是成熟的大前輩(謝賢、馮寶寶和林雪)，令我可以投入做一個𡃁妹。」

雖然獲金馬獎後雖戲約增加，但現實中電影市道低迷，鍾小姐清楚認知演員生涯的不確定性，現階段繼續專注表演，同時填詞保持創作敏感度：「一年前，亞洲電影節時有嘗試導演短片，覺得自己未夠專心，要再鑽研深一些。」她說：「填詞是我的生活，電影是我的工作。」對於填詞事業未來，她表示近期收到以音樂監製主導的新型填詞邀約，這種廣東歌較罕有「先曲後詞」的模式讓其看到突破傳統歌詞創作的可能。「我覺得很開心，因為香港人聽歌較沉醉於故事中，相對忽略編曲人的努力，如有多點以音樂先行的創作，而我能從歌詞方面繪形，將會很有趣。」

活在當下期待未來

受軟硬天師啟發，鍾小姐注重廣東話特有的韻律風味，但明白當今粵語文化市場所面對的困境，共謙虛地期待變化。「對於未來，我不是一個很多計劃的人，但我是很期待未來的人。」IG個人簡介中標示「此人生存」的鍾雪瑩強調活在當下的精神：「因為對未來沒有確切想法，我更注重當時當下，當然心裡大概有些目標和興趣。時間是很特別的事物，你無法預知它；後悔或緬懷也只是情感上的動作，並無法真正改變。因此，你只能專注於每一天的當下。每朝起床看到藍天，我已感恩繼續生存。」她自認性格大部分時間平靜，卻會在特定情境下爆發強烈行動力。「目睹公共場合不文明行為時，我會好急進！譬如在鐵路客服中心職員態度不佳，我會問：請問你今天是否很不開心？我也明白每天要跟很多人說同一番廢話，你一定很累，我祝福你今天過得好。」另一次目睹有人撞到人不顧而去，她追三條電梯勸誡當事人注意禮儀——鍾小姐就是這樣，她重視正義甚至會因而冒進，但她也很希望用對方聽得入耳的方式表達。

假若未來有日沒能繼續幕前工作，鍾小姐自言「蒸燒賣做茶水」都沒所謂，只要留在電影製作中就是好。積極樂觀的她說：「冇工開或者做不重要的角色，其實不是事業難關。這是另一種體驗電影的方式。可能因為我份人容易向好的一面調整心態。只要一天未死，何必為一天的挫折而沮喪？到死亡那天回望，人生中的挫折其實都是成就美好時刻的其中一點，其實都是經驗值。」她坦言電台工作曾帶來巨大挫敗感，儘管熱愛廣播，卻自覺止步於「不錯」而未達「精彩」。然而這段經歷培養了對聲音的敏銳感知，學到習話術技巧與節奏把控，至今仍滋養著表演與寫作。

「我有義氣，但不是噓寒問暖型。」

曾言始終希望做的事都是「說故事」，鍾小姐在填詞上她又有什麼持續創作的主題呢？「我超喜歡偷聽平時的人在生活中的說話。我個人八卦，但不是變成具體靈感，但就是喜歡偷聽。」《填》裡面的羅穎詩在面對填詞事業時顯得自私，鍾小姐說包括自己其實每個人都有這一面：「我也會關心人，只是比較輕描淡寫，我確信在在朋友有需要時，我會伸出援手。我有義氣，但不是噓寒問暖型。」她形容自己在寫歌詞時比較「成熟」：「我指的成熟，不是技術而是心態。在演戲或填詞我都要秉持專業，但寫詞的人較少，很多人想入行，而我非常幸運地成為填詞人，當個pool很細小、歌手產量又少時，實在是很難得，你的處理要很小心，要全面清楚了解歌手的需要。拍電影團隊較大，我反而會多好奇發問，當一個組員。」

鍾小姐視電影視為平行宇宙的入口，堅信每個故事都在世界某處真實發生。觀影時會幻想角色成為自己的朋友，這種情感投射驅使其渴望參與各類題，能夠代理別人親歷另一些故事，她總是希望參與。「什麼類型的戲我都想拍，我喜歡自己在戲中的感覺。」惟獨有些角色體能需求很大，如動作戲仍要努力。「當然想嘗試楊紫瓊式的打戲，但需正視身體條件落差，會繼續努力。」當下香港電影生態與輝煌期的差異，類型片收縮，預算受限導致大製作稀缺。但鍾小姐拒絕純粹懷舊消極怨懟，指出「過去戲接戲的盛況」未必適合當下處境。「我反而珍惜現有機會，當然有人會覺得以前輝煌可以戲接戲，但我與不少同儕演員都覺得能持續拍戲已是幸運。說要懷舊的，反而是類型、需要投資更大的奇幻或科幻類型片。其實每個年代都不一樣，沒什麼所謂。」

未來，要好好保暖。

說到底，《優雅生活》是一本消費經，總要問一問受訪者最近想買什麼。視名利和物質如浮雲的鍾小姐除了喜歡我們為她準備的白色冷衫外，更想要的的是植物：「我比較即興，買些廢東西。最近想買一棵樹，但家居不夠大。前兩日在花墟買了兩個向日葵花40元，然後轉角發現一盆向日葵盆栽才38元。唉，但我真的沒有空間去養育它。在面書的群組中看到有人移民送出牛油果樹，等待人領養——我也好想擁有一棵樹！」

去年12月鍾小姐三十而立，請她想像40歲的自己是怎樣的，她沉思片刻後說：「我希望鼻敏感可以改善。」(早睡早起？冬蟲夏草？)最近在睡前用暖風機吹暖腳部和用暖貼貼肚才入睡(當天天氣溫暖，怕冷的我從頸拿出暖包時有點尷尬，她安慰我沒所謂她也有用)，情況改善。未來將會保暖。」十年樹木，百年樹人。30歲在今時今日的人類平均壽命而言簡直還青春得很，但從鍾小姐的話聽出她明白楚海德格那句「剛一降生，人就立刻老得足以去死」。

鍾小姐，請你好好保暖。祝茁壯成長繼續蛻變。

HAIR BY HILNEX LEE
MAKEUP BY CATHY ZHANG
PHOTO ASSISTANT ARTHUR CHEUK
FASHION ASSISTANT JOSE 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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