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行。
時間與記憶也有一種臍帶相連的感覺,彼此依依糾纏。
「與其說攝影是記錄,倒不如說攝影是記錄回憶,透過時間累積一連串過程與總結,無論拍什麼對象,都是個人回憶的投射與時間觀念。」談到攝影的本相,77歲的日本殿堂級攝影巨匠森山大道(Daido Moriyama)說起記憶、談及時間、觸及思念,在飄着細雨的中環午後侃侃而談。自喻為野狗流竄在街頭捕光捉影的森山,慣了在陌生或熟悉的街道上穿插,在口袋掏出小巧傻瓜機不停按下快門。在他看來,攝影就像呼吸般自然而必需,而他的呼吸特別急促,相機變成記錄時間的工具,抓住他與街道擦身而過的衝擊火花。不相信時間片刻變陳舊,他快門按下,全為了把情感分秒停留。
正如史坦尼斯夫斯基(K.Stanislavsky)所講:「對於藝術,情感的直覺是唯一正確的路。」森山顯然走對了一條自我的大道。
焦 急
「粗糙、模糊、失焦」甚至不多看取景器的黑白照,一直是森山大道的美學標記,器材控或許會對他嗤之以鼻,甚至發出葡萄宣言:「看不懂他影什麼。」或者:「我用手機亂拍調至粗微粒不也一樣?」但更多人對森山反工具論的顛覆與誠實,如痴如醉。與他相比,吳宇森的鏡頭或許不夠隨性,王家衛的畫面也太規矩了。
森山窮一生時間去實踐的,是一種自我率性的 Body of Work。或者,引用他曾經所說:「我以一台相機作媒介,與更深一層的時空相會。」
飄飄秋雨,為中環添上一抹冷灰,恰似一幅森山式作品。走在季豐軒畫廊藏身的都爹利街煤氣燈石階,穿著Tee恤和黑色牛仔褲的森山對古跡拍興甚濃,他在石階上抽着煙又靈活躍走,甚至着工作人員不用替他打傘。他就是如此氣定神閒、從容不逼,與相機和煙圈融為一體。
曾經,森山希望世界上能有「肉眼相機」,就能讓他把所有時間發生的一切記錄。如今重温他在香港個展的幾十張作品,彷彿跟這頭野犬一起蕩遊世界,那些黑白照變成了森山的「記憶掃描器」。
「我大概是為了能夠接受這個概念才拍這麼多照片、製作那麼多攝影集。把突然看見的一道光線、聞到氣味、聽到歌曲的一瞬間,我想把眼角的記憶碎片、心中潛在記憶列印出來,純粹的、黑墨用得很重的黑白照。」都拍了半個世紀了,如今這位天秤座老男孩仍然是純粹至上,大的照片他堅持自己躲在黑房沖曬,有時會沖出上十張以上,只挑完全滿意的一張半張出來,其餘統統撕掉。
如此看來,他的照片看似是隨機隨心所拍的雜碎,其實他只容許完美的記憶碎片留下,黑與白之間的無意識,其實有意識。森山曾經形容,「將過去與現在對照,確是趟曖昧的作業,我和卡夫卡(Kafka)筆下的主角K一樣,總是焦急不已。」
面對時間與記憶,他總是憂鬱與焦慮的。
「隨着時間的轉變,曾經存在的風景,幾乎都已化在時間的陰暗處,就像枯萎殘留的花影一般,毁壞事物的片段,喚醒了我幾個記憶。」
神 傷
當下,一支煙的時間裏,森山憂鬱的念著一個人⋯⋯
今年九月一日,被森山喻為「最愛宿敵」的中平卓馬(Takuma Nakahira)於橫濱悄然而逝,享年77歲。聊起這位「亦敵亦友」,同年的森山閃過一陣神傷,重申視這位日本攝影界另一傳奇人物為他的「好朋友」。人的「成就」,往往在你消失在世上時才會見真彰,管你家財萬貫、蜚聲國際,世界失去你的損失度值多少?上帝自然為你派彩。是低估?還是過譽?如無字書刻在你的墓誌銘。
在國際攝影界有舉足輕重地位的森山,對自己的影響力又有什麼想像?「被人認識、作品引起迴響當然開心。」森山的淡然與跟他齊名的荒木經惟(Araki Nobuyoshi)所說的衝擊力,對比強烈得恰似他風格化作品。荒木曾形容森山是「新時代的開拓者」,作品影響力之大,猶如在荒木心中投下原子彈,但同時他又形容森山心細如塵。於記錄片《near equal Moriyama Daido》當中,荒木便提到一件有關二人的小故事。
時間是全世界最公平的共通價值,上天安排陽壽,objection也是徒勞。
自言每天就像一隻狗在路上隨處排泄似的野犬森山,見盡人生無常,即將走進杖朝之年,以浪潮比喻人生。他的低潮是在近八十年代的自我否定歲月,那時他濫藥而不能自拔,「有兩年我與相機隔絕」。經歷過高潮低潮,活在當下他又如何自處?「每天像浪潮有高有低,現在不是最高峰,也不是最低沉。」
流 浪 狗
時間製造記憶,記憶衍生價值,森山早已會意這種非物質、錢財可以交換的形而上寶物能打動人心,他的藝術語言,從來「誠實不虛偽」。
「本來所謂的記憶,就是呈現自己內心懷念的心情,而非再現個人的影像,以現在作為分水嶺,連結距離遙遠的時間點,跨越心中的領域。」
他建立前衛而富衝擊力的攝影哲學,早在1971年他於青森縣所下榻的旅館門前拍下那隻流浪狗,「從那時起,流浪狗就一直在心裏跟隨着我。」就像恐怖片的鬼上身橋段,森山從此如那頭露出傲然不屈的野犬般狂妄,在現實與理想的反差中奔馳,捕捉城市的慾望與激情。「這樣衝擊的能量越是強烈,反映在作品上也就越明顯。」
森山坦言,在街拍時,不時會浮現曾看過、拍過的影像,營造與現實重疊的虛幻感覺,喚起過去相似的幻覺記憶,甚至氣味、聲音也會勾起這樣的感覺。這時,我揭開了自己珍藏森山一本重要的攝影集《The world through my eyes》當中一頁,是一頭野豬照片,拍攝角度與形態與森山成名作野犬很相似,是孿生作品?
「哈哈,那只是湊巧。」森山揚一揚手,望着野豬照短暫的「入定」,可能又在素描幾十年前的回憶與時間定格。
森山強調,直接衝擊他大腦的事物、出人意表的邂逅,總是在街上發生,所以遊蕩是他的幾乎每天都做的事,我笑他在大街小道中悟出大道(理),名字早已劇透,他又笑笑的回:「這也是另一個湊巧。」但肯定的是,他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信徒,打從他35時,喜歡上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的書《在路上》開始。
「紐約很喜歡,自小嚮往巴黎,也鍾情墨西哥和阿根廷的小鎮。」森山雖讀書不成,但自學成材,日本文化素養根底深厚,長大後受西方文化影響尤甚,當中包括小說家Jack Kerouac和藝術家Andy Warhol等,上世紀八十年代,他甚至籌錢想去巴黎開一家畫廊。早一兩年去了三次台灣,由高雄至基隆的縱貫街拍之旅後,出版了《森山大道的台灣街拍》攝影集。森山年少時曾經響往能成為一名船員,在台灣抓拍之旅也以海港起始,站在基隆港,他腦海中卻想起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博卡港(La Boca),站在維港前面,他腦海又神遊到世界哪個天涯海角?
「小時候從電影中看到香港已開始憧憬,那時香港還有很闊很長的海岸線,飛機在民居中降落,很獨特的生命色彩。」森山特別愛香港的舊區,每次來總會抽時間穿插橫街小巷,土瓜灣啦、深水埗啦,那些髒兮兮的氣息與他的搖晃失焦出奇地相襯。
動 盪
「即使原本在大路上,也會不自覺拐進小巷裏,看着街道與街道之間的縫隙,拍著照片。野狗不也是這樣嗎?一直在搜尋隱藏的小路,我是和它們類似的生物吧?」
1938年,森山出生於戰時的大阪,幼年時候因為各種原因到處流浪遷徙。當時的他,認為那是個「罪惡無限的壞時代」。「反安保鬥爭和學潮相互呼應,一致將手伸向權力⋯⋯在路上、在廣場、在校園,暴動者和員警機動隊一次又一次地衝突著⋯⋯另一方面,東京的夜晚卻是令人難以置信地一片燈紅酒綠,人們在物慾和酒精的海洋中醉生夢死。」在這樣一個時代,森山未像他的密友兼對手中平卓馬一樣,深深捲入到激進政治運動中去。森山坦言沒有參加任何一場政治活動,甚至有意識地避開,不斷地投奔攝影。
專訪期間,他也坦言不欲提太多政治,但談到今年是中國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森出還是罕有地表白:「日本的確曾經對中國做了一些很過分的事。」的對日本歷史有研究的人,會說森山的作品讓人勾起日本戰後復甦的回憶。森山直認他腦裏有不少戰爭的記憶,也有影響他創作。尤其二戰後日本被美國佔領,森山印象中的日本有許多美國人,這些街頭風景,都是他創作的內容。印象頗深是森山一張日本街頭照,穿着水兵制服的幾個日本兵在街頭嬉鬧,與另一邊一對母子冷漠的背後反差極大。問森山是否想刻意營造戰爭與和平的對比影像?他又一貫的淡然。「當時沒有想那麼多,只是有股衝動按下快門。」森山的社會作品觀察細膩,難以想像它們是由一位自稱對時代、對政治完全冷感的人拍出來,那分明已是日本六七十年代動盪的時代節拍。
自言不擅詞令,無心向學的森山,一直被學校排斥,但他卻愛閱讀,從三島由紀夫、大宰治、夏目漱石到普魯斯特,閱讀胃口非常大。後來,父親辛苦為他弄到美工科的高中學位,入學前還叮囑他說:你現在只剩下繪畫這個才能了。不過森山還是愛放浪形骸,流連大阪街道看後巷風光,最終落得被勸退學的下場,沒辦法的父親替他找到一家設計公司去當助理。
1958年,當時他20出頭,父親不幸命喪車禍,他寄情工作又受
到失戀雙重打擊,把心一橫到東京一闖,轉行攝影去,那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在攝影中,我可以排遣喪父和失戀的悲痛和寂寞。」
森山曾在自傳式紀錄片中透露第一次按快門的經歷,跟許多人一樣,用的是膠相機到處亂拍日常瑣事,森山戲謔自己到現在也是拍相同的題材。「當時用相機,接近在把玩玩具。」森山他總是把小手機圈在手腕,彷彿要讓它變成身體一部份,免得錯失想捕捉的瞬間。「傻瓜相機就可以即時抓拍,令被拍的路人少於防範。」談到小相機是他街拍恩物時,他如此解釋。
原 創
1964年森山開始成為自由攝影師,先後當上攝影師岩宮武二及細江英公的助手,後來因為美國攝影師威廉•克萊因的作品《紐約》而受到衝擊,影響到自己的作品風格,與石內都、荒木經惟等人躋身傳奇性先鋒攝影團體。
1969年,森山獲中平卓馬邀請,為第二期《Provoke》(《挑釁》)攝影雜誌拍攝專輯,裏頭22幅時鐘酒店的裸女黑白照,讓他一鳴驚人,他的作品的確是對世界一場顛覆的挑釁,因此更被荒木捧為偶像。那些裸女究竟是誰?是森山的女友還是老相好?至今仍是個謎。然而這種近乎以第一身視野拍攝的實地艷照,那些黑色魚網絲襪的愛慾糾纏,比起法國藝術文豪如莫迪利亞尼(Amedeo Modigliani)來得赤裸,甚至比陳冠希的性愛selfie更坦蕩蕩,在攝影史上記下了重要一筆。
最近,香港還有一個集細江英公、森山大道及荒木經惟三人之愛慾攝影藝術展。從沒試過把這三個人的作品併合一起欣賞,得出的效果卻是超出想像的微妙。酷愛攝影的友人對三位攝影師的愛慾風格各自品評,一言中的。朋友認為荒木是「現在進行式」,經常邊跟女人繾綣邊拍照,所以作品激情、意淫兼糢糊不清;森山則是「過去式」,往往是高潮之後才抓拍當時的虛脫、無力感和萬念俱灰;至於森山的啓蒙老師細江英公則以冷眼旁觀的姿態將情慾空間定格,作品總是有種含蓄、抽離的冷酷。
問森山捕捉色慾橫流的初衷,他推卸責任予上帝,都說「美麗有罪」。
「裸女的確是全世界最美之物,女人胴體的魅力不在乎樣貌、年紀,那是一種狀態。」我說帶森山去上海街影流鶯,他幽默地說:「荒木先生應該更感興趣吧。」
他說得甜滋滋,懶理別人看待他像好女成癮的變態大叔。
他就是如此自我,猶如他率性地以「反工具論」回應世界的僵化,當攝影界充斥不斷推崇追求好相機貴鏡頭的硬件奴隸,森山偏偏用傻瓜機表演「心眼比肉眼重要、氣度比器材價高」的森山式攝影法則,他從不讓既定概念,左右他對世界的看法,甚至鼓勵一眾iphone 攝影師繼續亂拍。
「攝影沒有原創性可言,拜託別把藝術和原創掛在嘴上。只要有相機在手就能複製影像,這並非攝影師的權利,一般人拍的並不見得劣於專家,有時甚至更好。攝影界就是充斥着前進專業風氣,流失了本質,所以顯得陳腐不堪。」
在他看來,世界是多元又神秘,攝影師應捕捉那些神秘時間碎片,然後去反思相片和世界的意義,光=記憶=時間=照片=歷史=自己。攝影,某程度上變成觀自在的修煉。
晃動與脫焦成就了森山,森山的本相也是晃動與脫焦。他就是如此粗糙地細緻的個體,藉鏡頭觀看時間、荒誕、慌亂、寂寞,然後化成記憶,再問我們現今擁有的時間,將為之後的人們帶來怎樣的記憶?
文:馬如風 圖:Ben Tam(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