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溯樂天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是遊紐約必到之處，它位於中央公園旁，是世界上最大的藝術博物館之一。新古典風格的正面入口，貫徹了紐約一向「門口又高狗又大」的霸氣，底子欠少少，或對自身文化傳統沒有信心和深入認識的，往往就如此的給亞美利堅震攝。主建築物面積約有8公頃，展出面積有20多公頃，館藏世界各地上下五千年，超過二百萬件藝術品，遊客花一整天也看不到十分一。講大，講財源，講「有」之豐盛，美國的確傲視全球。

文化狂熱者或所謂之“Culture Vultures”到了此處自然流連忘返，誓要走遍大部分展館。以往在其他博物舘見到不少人只是拿着攝錄機橫掃所有牆壁，用攝影鏡頭代替眼睛，留待日後才慢慢欣賞，今次並無見到，參觀者平均都花些時間細看。其實稱“Culture Vultures”有點諷刺或自嘲味道，如禿鷹見腐肉即飢不擇食。近年開始覺悟出貪欲之吊詭，多不等如有，「有」就更加不等如「得」。只有兩小時，只能重點看一、兩個展館，我首選是美洲館，因為在美國應該很齊全，歐洲的展覽不可相比。

古老文明 笑面迎人

我對美洲的文化沒有什麼認識，只知道中南美曾有瑪雅文明(Maya)，和後來給十六世紀入侵的西班牙人滅絕了的印卡文明 (Inca)。原來在公元前三千二百年，在秘魯已出現一個大量人口聚居的Norte Chico Civilization，是世界最古老的幾個文明之一，但並沒有陶器遺下，只留下他們的圓型廣場和大型金字塔建築的底層及其他地基，所以博物館並沒有這時代的展品。

看到最古老展品來自位於墨西哥灣近岸的Olmecs文明，在公元前1200至900年間造的陶像，這個胖胖的坐像分開雙腿坐在地上，右手食指反手放在唇上，頭戴一頂帽子又像頭盔，仰首斜望向天似在吹口哨，造工精細，手指腳趾關節活現。看似是一個人吹口哨發訊，又似是個胖嬰兒在吃手指。嬰兒很少會反手吃食指，但坐着的嬰兒又是這時期陶器常見的造型，費人思量。這些帶點神秘色彩的古老文明藝術遺物，總該有着一堆不解疑團，方才成就，方才趣味。Olmecs文明在建築巨型的金字塔，雕刻兩、三米高，造工精巧，相信是族群領袖的巨石頭像之餘，有閒情拿日常生活上細節作為藝術主題，一些魚、動物的陶像，形象線條都渾圓，有卡通造型味道。

另一個來自墨西哥的「笑像」，是七至八世紀所製，吐出舌頭，笑得眼睛也彎了。人像舉起雙手，戴帽子頭飾、耳飾、頸飾，下身穿着裙，傻傻的笑面絲毫沒有嚴肅的感覺，十分好玩。雖然並非直接來自Olmecs時期，但這個笑面小人像是有名堂的特有風格，稱Sonrientes，西班牙語微笑的意思，約二千年前在墨西哥灣Remojadas地區誕生，應該算是繁盛期在公元前1200至400年間Olmecs文明的後續。

幽默童真 樂天世界

我只是走馬看花一個小時，以偏概全，覺得在古老的墨西哥曾經有一個很「人間」、很「接地」的文明，樂天的笑眼看世界，頗有幽默感，藝術工匠的巧手並不只為歌頌神明、君王、權貴而服務，而是兼為人世造一個可堪玩味又歡樂的「象」。我從來覺得幽默感及童真，是量度社會文明進程的最佳指標，奈何一個樂天知命的文明，始終敵不過以掠奪積聚為終極，只知「有」從不知「無」的人。

「樂天世界」還存在現世嗎？報導說飽受戰火摧殘的阿富汗巴米揚山谷一個家庭，居於由佛教僧侶開鑿的山洞，窮得只剩下「無」，但自覺舒泰。我剛好五月在東京上野公園旁，參觀東京藝術大學美術館一個有關巴米揚大佛(Buddhas of Bamiyan)的「大佛天井壁畫」展覽。

巴米揚大佛建於公元六世紀，是希臘式佛教藝術又稱犍陀羅 ( Gandhara Art ) 的經典作品。位於阿富汗首都喀布爾西方230 公里，巴米揚山谷山崖上，曾經是世上最高的兩尊立佛像，在2001年被塔利班用大砲及炸藥炸毀。中國唐朝佛教僧人玄奘在約630年時曾經過巴米揚，在其所著的《大唐西域記》形容當地（書中稱為梵衍那國都城）是一個興盛的佛教中心，「伽藍(佛寺)數十所，僧徒數千人」。書中記載「王城東北山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寶飾煥爛」，指的是高57 米西大佛；而它的東面有「釋迦佛立像高百餘尺」，指的是 35米高的東大佛。原貌再生 量子塌陷這是東京藝術大學屬下COI (Center of Innovation)的修復專項，動用了日本最新的數碼視象及各種工業上的科技，重點是「人手」，由藝術工匠以人手結合科技與藝術，務求原汁原味重現藝術品的原貌。日本人對人手所造物器特別有一份宗教式的敬意和敏感，修復工匠以百分百的專注和誠意，加以科技分析協助及考証，在技術和物料素材都做到「原貌再生」的最高水平。藝大稱之為Clone Cultural Property ，大概可譯為「再生複製文化財」。日本人認為用人手創造出來的藝術品，必須是用人手修復，才能得到真正的傳承。

展覽在天花板上，由人手依據照片檔案，重現了東大佛頂上天井的壁畫，畫的中心人物頭後有日輪，手持長槍及金劍，乘着由四匹白馬拉動的車，長了翼的天使衞侍及人頭鳥在兩旁。人物面孔似東方佛像，但他及衞侍衣飾是西方希臘羅馬形式。阿富汗位於絲綢之路上，由印度傳出的佛教在此地遇上了西方的希臘文化，融合而成中亞地區的希臘式佛教藝術。據日本人考據，在佛教流入前，巴米揚地方信奉祆教(拜火教)，壁畫中人物原型是太陽神，兩教融合後，太陽神成了釋迦佛的守護神。

展場的幽暗房間造得極像一個真山洞，前面大銀幕投映出巴米揚山谷的容貌，微弱的Ambient Music響起，初升太陽的第一道晨光出來，太陽神出巡。我仰望天井上的太陽神，背脊上有一陣震動，足足持續了幾秒。我想有一部分的我，給傳送到千多年前的巴米揚，又或是千多年前的巴米揚景觀，隱約的送到我腦神經中，塌陷了，成了我此刻寬泰舒暢的感覺。

據量子場 (Quantum Field) 理論延伸，今古遠近、時間空間都可在量子層面被突破，今與昔可聯繫上。主流的量子力學詮釋說：意識令到（能量）量子塌陷 (Quantum Collapse)，成為能被感知的物質世界。我一向傾向非主流，Penrose和Hameroff 反過來說，量子塌陷導致意識誕生。「量子塌陷等如意識」(Collapse is Consciousness)，是未來的大思辯大學問。

文、圖：簡國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