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遷到最新地標The Henderson前,在歷山大廈高樓層的佳士得總部,這位亞太區主席的辦公室,方方正正、大窗口風景是對面商廈密集得好像火柴盒一格格的窗口,遠看有點像丁乙的壓克力格子布。窗前擺了一本常玉,不知道程壽康是喜歡常玉,還是喜歡玉,所以就把它擱在那兒了,倒是點綴了窗外蒼白的風景。
TEXT BY 謝嫣薇 PHOTO BY BEN TAM
熱愛中國文化
眾人皆知程壽康是佳士得亞太區主席,在這之前他於2006年至2021年出任蘇富比亞洲區行政總裁逾15年。投身藝術拍賣界之前,程壽康是一名律師。也許,可以把他轉換人生軌跡連結起來的,是他玉器收藏家的身份。他還為此出版過一本書:《異獸人間》,副題是:「程壽康藏肖生玉」,不失他的鬼馬本色。
古人常借玉來表達對男子的讚譽:「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君子如玉,觸手也溫」,這些形容詞,放諸程壽康身上,恰恰無比貼切。他擁有一切舊時代人物才有的典雅氣質,睿智而不露鋒芒,總是力度恰好的詼諧風趣,足夠讓你捧腹大笑回味再三,但從來不會越過任何一條界線。每個人都可從程氏幽默中得到若干層度的精神放鬆療癒效果,然後期待下次再見到他。
這樣的一個男人,他愛玉。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他愛玉,源自於他對中國文化的熱愛,雖然小時候並不那麼認為,而是有了成長和歷練,才發現深藏在心底的精神歸宿。「我來自一個非常傳統、古老的廣東家庭,對於孩子的教養很嚴謹,傳統習俗方面的執行一絲不苟:過年時,我們必須穿上長袍馬褂去拜年;七夕時必須種小麥草應節;吃飯時必須稱呼所有長輩後才能動筷,諸如此類。家裏環境不錯,孩子都各有『媽姐』一對一專職照顧,白衫黑褲,負責我的那個沒梳辮,弟弟那個有。」媽姐們愛看粵語長片打發時間,新馬師曾任劍輝白雪仙成為程壽康童年最熟悉的銀幕臉孔。說起這些,他都有感情。
程壽康形容他和工人笑姐的關係是親人,「因為她對我是貼身照顧,起居飲食一手包辦,譬如每天會在學校等我放學,又會哄我睡午覺。她是吃素的虔誠佛教徒,每當我躺下等待入睡時,她會在我耳邊開始念佛經,如《金剛經》,直至睡着還在繼續。」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詩人身份
屋外或午後陽光掩映,或滂沱大雨,但恍恍惚惚中,耳邊是不變的經文,如是者貫穿了他一整個童年。經文啟迪智慧,韻律很有可能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對中文和中國詩詞的喜愛——他說自己從小就喜歡那些讀起來搖頭擺腦的《愛蓮說》、《與妻訣別書》……一概覺得有趣,讀得津津有味。不僅僅是讀,程壽康也創作。他寫過不少詩,因此他的IG帳號以詩人自居。
他的《異獸人間》,編排上穿插了不少牛油紙頁面,全是他寫的詩,有一首寫於1987年的〈贈美人〉,讀來蕩氣回腸:
「如我是風雨中的倦燕,
我可否築巢在你寧靜的庭園內,
伴著你的蘆薈,你心愛的海棠?
薄霧朦朧的暖光裏,
我半醉在你變幻的芬芳,
幻想著我是
一顆渾圓的,春的雨點,
慢慢地滾落
你那玲瓏修長的頸項;
我又能否變作,
一條小小的船兒,
無憂地漂浮在你眼裡的柔波?
凝望著你那宮筆美人畫似的臉,
我徘徊在潑墨的迷茫。」
這首〈贈美人〉的左側頁,是他的圓雕收藏「喜鵲蓮蓬」,正正是古時「喜結連理」的象徵,詩與玉的意象皆纏綿。詩人和藏家身份的程壽康,溫柔、浪漫且細膩。
玉器與儒家文化
這位被呵護長大的孩子,心底亦住着一個孩子,這份童真投射在他的玉器收藏上,宋元明清的圓雕是他的畢生至愛,而孩童人物佔了一半:按鼓孩童、臥葉孩童與貓、鸚鵡孩童、戲球童、持荷雙童……這些經過精工細琢的玉孩們,翠色溫碧、小巧別緻、玲瓏剔透、圓臉圓身、神情憨憨,可愛極了!其實,它們跟程壽康眼神中某種不符合年紀的淘氣,正正不謀而合。小孩愛動物,程壽康亦然,佔了他玉器收藏另一半篇幅的,是各種各樣的鳥獸:鴛鴦、瑞獸、穿雲雁、太獅少獅……等等,當中自然有不少是「孩獸合一」之選。說起林林種種的袖珍型玉藏,程壽康嘴角一直帶着笑意,鍾愛之情洋溢於表。
程壽康的收藏集中在漢後玉,「主要是因為漢後玉我較有信心分真偽,漢前玉的來源多數不可考,我也不想買到那些盜墓掘墳挖出來的玉…..所以專攻漢後玉。這幾年市場炒起高古玉,我手上那些漢後玉顯得沒那麼值錢,但我並不介意。因為收藏的出發點主要是因為自己喜歡而非投資心態,那個過程的樂趣不是用金錢能夠衡量的。」
但凡深愛,沉浸久了,終有自己的心得和看法。玉器工藝自中美洲古代文明已經出現,功能多用來祭祀,工藝原始粗造,也就一直停留在那個時期沒有進化;倒是中國的玉器文化一直在發展,會不會是因為玉器比較符合中國人的審美,所以得以持續進化?程壽康則認為是因為儒家文化令玉器文化在中國發揚光大,兩者關係密不可分。「孔子最愛說『君子必佩玉』、『君子無故玉不離身』,諸如此類,又把玉器發出的聲音比喻為一個人的堅強……春秋以後,玉在古代士大夫心目中佔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其象徵意義遠遠大於實用價值。」
程壽康說,因儒家文化,玉成了品德的載體——這種思想在《禮記》中被反覆提到,最廣為人知的一句便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玉在中國人眼中還代表着祥和嘉瑞,發展成高級飾品享有珠寶的地位,自然不乏美的修辭,形容樣子好看是「玉貌」,美人走路是「玉步」;此外具有某種神秘力量,是天與人溝通不可或缺的「神物」…….儒家以玉比德,成為儒家學說的根基,與此同時賦予了玉的文化意涵和色彩,因此得以傳承,與時偕行。另一方面,程壽康覺得人們的迷信亦成就了玉的存在價值:「民間普遍覺得玉是可以擋煞的,譬如你一不小心PK,戴在身上的玉碎了,人沒事,就被視之玉幫你擋了一劫。所以,很多地方有玉器市場,一大堆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玉器,是因為迷信的關係有了需求,跟文化、精神層面的信仰無關。」
專一的興趣
程壽康形容自己這30多年來對玉件收藏是難得的專一,他有過無數的課餘或業餘興趣,琴棋書畫、花鳥蟲魚…..都是「無疾而終」,唯有對中國玉雕,尤其是對圓雕的喜愛是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絕大部分的人都認為,要收藏,必須先具備一定的財力,程壽康的收藏歷程粉碎這個先入為主:「年輕時工資不多財力有限,我是節衣縮食或分期付款來買下心頭好,擁有了心裡才踏實。」花了錢難免有罪惡感,他每次都告訴自己不會有下一次,結果命運卻是不斷重複著,而他的玉器收藏也累積得越來越多……
回溯收藏的起點,有一段如風往事,程壽康曾分享:「當年我駐北京兩年擔任律師事務所代表,閒暇會騎着以270外匯卷買下的風華自行車去古玩市場,那兩年增長了很多見識,也開始了那些可以隨身把玩攜帶的玉器的收藏。」他的風華自行車踩呀踩,踩入了2024年的今天,30多年的時光在輪轉中飛逝,程壽康的人生軌道亦跟起點時不盡相同。但不管世界改變了他多少,但只要一回到他情有獨鍾的小圓雕玉器前,他還是當年在北京騎着自行車到古玩市場尋寶的那個年輕人。
也許這就是一個人活著的最好狀態:因情有獨鍾、心有所愛,在深愛的人或事物前,儘管出走了半生,歸來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