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岩松的建築思考 城市與自然之間

在國際建築語境中，馬岩松一直是一個難以被標籤框住的名字。當談到建築、城市與自然，他並不急於提出理論，而更像是在回到一個長久以來深植心底的核心——「自然和人應該是一體的」。

這次專訪從他的得獎經驗談起，包括近來獲得香港設計中心頒發的DFA世界傑出華人設計師獎項，一路延伸到他眼中的城市未來，也穿插他最新落成的公共項目，包括洛杉磯的Lucas Museum，以及深圳灣文化廣場。從他的回答裡，可以清晰看到他如何以建築作為媒介，回應自然、文化與人的情感需求。

TEXT BY MIU LAU

對許多建築師來說，得獎是專業生涯中的大事，近來馬岩松便獲得香港設計中心頒發的DFA世界傑出華人設計師獎項，但當問起這些榮譽對他有什麼意義時，他笑說：「得獎好事啊，我以前也來過這裡做演講，我還挺喜歡的。」在他眼中，DFA不僅是肯定，更是一次跨界交流的契機。「我得獎是建築師項目，但旁邊可能是做時裝、做室內設計的。我覺得特別好，因為它很國際化，也讓世界能更了解我。」

從早年被《ICON》選為最具影響力的青年建築師，到成為RIBA國際院士、世界經濟論壇全球青年領袖，再到今年入選《時代》雜誌「全球百大最具影響力人物」，馬岩松的履歷耀眼，但他真正關心的，是建築在今天能否回到人與自然之間更深層的關係。

回歸自然與人的平衡

將話題轉向城市與自然的平衡時，他突然變得嚴肅。「我們現代建築已經走到了工業時代的尾巴，這是一個把技術當成中心的時代，過去的建築被視為機器，城市也充滿功能性的思維。建築已經離自然、離人太遙遠了。」

對他而言，未來的城市不該只談技術，而要回到文化與情感。「你看現在談建築，很多都是自然、生態、community，這些話題之所以突然變重要，是因為城市裡太缺少自然了。」但馬岩松認為，談自然不應停留在技術層面，而應從文化與感受出發。「像傳統園林，那不是技術，而是一種詩情畫意的生活。你看到水、樹、石頭，不只是漂亮，而是能想到音樂、想到詩，那是情感。建築應該有情感，人的生活應該有精神性，可這在現代城市裡被大幅削弱了。」

當問到「在住宅裡怎麼感受自然與精神性」時，他說：「第一步就是把自然的元素帶進來，陽光、花園、樹木、石頭……這些在日常生活中平常不過的事物。」他舉的例子不是豪宅，也不是重大項目，而是一個不起眼的老上海住宅。「這是一座很破舊的樓，也不是有錢人的地方。住戶在樓道裡自己做了一個小花園，裡面有魚缸、有石頭、有小植物。每個人都希望有這麼一個空間。」他認為建築世界裡真正重要的不是各式各樣元素，而是精神性的營造。「園林之所以動人，不是因為石頭樹木，而是因為它創造了一種情感的連結。」

一朵漂浮的雲

相較於住宅的困難度，他認為公共建築是更能實驗的場域。「我做了很多公共建築，裡面做了很多關於精神性空間的試驗。」美國洛杉磯的盧卡斯敘事藝術博物館便是他「精神性實驗」的重要例子。

「這個建築有點像一朵漂浮的雲，它漂浮起來之後，底下就空出了很多綠地、公園、廣場，人都可以在建築下面，屋頂又變成一個可以上去的綠地。」這樣的空間安排在他看來是「讓自然進來」的綠化第一步，但更重要是讓建築營造出一種情感的陌生感。「我想讓建築有一種超現實的感覺。人遇到陌生的東西時，會問自己『我感受到什麼？』這就能啟發。」他接着說：「以前的文化建築都很權威，像是一個大房子，告訴你它是什麼，你進去後接受它給你的東西，但未來的建築應該是互動的，是讓人自己產生感受的。」

當談到他作為中國建築師，會否在國際項目中加入「中國元素」時，他斷然說：「我特別避免用元素，在建築中加入具中國風格的材料、符號等太簡單了，也太表面了，我覺得要找到內在的東西。」

在他眼裡，中國與東方文化真正珍貴的，是「自然與人合一」的世界觀。「東方對自然的看法是混在一起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山水畫、音樂、建築，其實都是一種感性的、融合的關係。園林裡的石頭、樹，是人的精神延續。東方是把自然視作精神的延續，是人的感情的一部分。西方建築是建房子，旁邊是自然(花園)，又說『我們破壞了自然，所以要保護自然』，其實仍然把自然當作外在資源。」

因此他認為，設計不是找「古老的東西」，不是符號再利用，而是抽取不同文化中最內在、最普世的價值。「建築談的是未來，在全球化語境裡，真正的核心應該是文化裡的內在力量，而不是表面的樣子。」

從形式到感受的轉變

談起自己的作品，他坦言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演變。「我再回看自己早期的作品，會覺得有些不成熟。那時候特別執著於形式。」他解釋，當時受到西方建築語言的影響，看到西方強調幾何與形式，他便想着東方應該走另一條路，「不要方的、圓的、幾何的，要流動的。後來才明白這些想法其實仍然停留在既有框架內，東方真正談的是感受，是更內在的東西。」他沒有否定過去，而是把這些變化視為自然的成長軌跡。

當問他「新項目開始時最在意什麼」時，他立刻以最新落成的例子回答：「我們剛在深圳建了一個深圳灣文化廣場，剛剛建好。」他說設計的起點永遠是「先看環境」，這次的環境是海邊，一個自然條件極強的場地。「那個場地很特別，前面就是海，風很大、光線也很強，整個自然條件是主角。」

他說自己在設計時始終把「自然的力量」放在最前面。「你站在那裡，海的空間感、光線、風，其實已經給了答案。」他希望這個文化公園不是一個「蓋在海邊的建築」，而是一個「在自然裡呼吸的公共空間」。「我們做了很多讓人能真正停留、感受的地方，讓海、風、光成為建築的一部分。這個項目對我來說，是把自然放回城市的一次重要嘗試。」

從得獎的輕描淡寫，到對自然與人之間關係的深刻分析，再到他對公共建築精神性的投入，可以看到馬岩松始終追尋的不是形式，而是一種「感受」。他說得最明白的一句話或許正總結了他的建築觀：「東方自然與人是一體的，今天的世界特別需要這個。」在他眼中，未來的城市不在於科技的高度，而在於能否回到人的情感與自然的文化性。而他的建築，無論是一朵漂浮的雲，還是海邊的文化公園，都在試圖給城市重新注入「詩情畫意」這個久違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