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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月人妻》電影與原著並讀賞析

2015-06-11

  

「梨花把那1億元拿去幹什麼?她買了什麼?她得到了什麼?」這是小說《紙之月》中常有角色提出的問題。有誰不想一嘗揮金如土的滋味?講述銀行職員盜竊巨款的《紙之月》,去年兩度被改編,先有原田知世主演的5集劇集版,去年年底就有由宮澤理惠主演的電影版《紙月人妻》。

《紙月人妻》其中一個最獨到的地方就是它的改編工夫。《紙月人妻》與原著小說《紙之月》都是以任職銀行的婦女梅澤梨花私吞客戶存款為主軸,但電影與原著在敍事結構、人物安排與題旨上都有一些改動。《紙之月》與《紙月人妻》的關係,就像冬瓜與冬瓜盅。兩者外貌相近,但冬瓜盅卻是把內部挖空了放再一些新的材料,而在這個過程中,部分冬瓜肉與冬瓜的味道又能保留。《紙月人妻》雖然放進了不少原創素材,但戲中所討論的議題卻又有殊途同歸地與原著暗合的地方。導演吉田大八與編劇早船歌江子的改編頗堪與原著並讀,細探電影創作的取捨與發揮。

要談《紙之月》和《紙月人妻》的異同,必先要從兩者的故事結構談起。《紙之月》分六章,粗略可分為兩個時空,一個是梨花東窗事發後的時間,另一個則是梨花由開始做銀行職員及至她接連虧空公款的時間。

小說的序章已簡略交代梨花潛逃到泰國,第一章的內容主要是透過幾個梨花的舊相識——中學同學岡崎木棉子、舊男友山田和貴、烹飪班朋友中條亞紀——得知梨花成了罪犯,從而引出她們跟梨花及她們自身的故事。小說第二章才正式將梨花的故事從頭說起,講她1986年與丈夫正文結婚,當了四年家庭主婦後,1990年才再次工作,於銀行當兼職。小說的時間跨幅比電影長得多,原著裏梨花是在2001年被揭發,她的銀行職員生涯有11年的光景;電影開首及中間分別有字幕點明是1994與1995年,整個故事的跨幅應該不會超過兩年。小說一方面在兩個時空來回切換,同時間梨花、亞紀、木棉子等角色也輪流交替的當敍事者。

在《紙月人妻》裏,除了梨花以外其餘三個敍事者被完全刪去,時間線也簡化成一條順時序的故事線;梨花跑到泰國後,原本還有不短的篇幅寫她的逃亡日子,電影版中這些都幾乎全刪了。另一方面,原著中在梨花那條故事線中出現的人物及她的背景,大部分在戲中都有保留。這包括她那個要升遷到上海的丈夫正文和她的年輕情人平林光太,書中有提及的幾個主要顧客平林孝三、山之內(電影作小山內)夫婦、名護太太等在電影都有出現,相關的情節也沒有太大改動。電影中有關鍵位置的那段梨花在學時給難民捐款的情節也是出自原著,但原著對這段的安排及描寫卻與電影版有明顯出入。

Image description 在《紙月人妻》裏,除了梨花以外其餘三個敍事者被完全刪去。

Image description 梨花愛上了大學生平林光太,梨花第一次盜款也是為了替光太還錢。

大筆拍銀行情節

《紙月人妻》大手筆地添加的是若葉銀行裏的人物與情節。年輕可愛的新職員相川及在店裏服務了25年、一直恪守規則的隅,在戲中鮮明地映襯對比着梨花;這兩個角色都是完全新增的。所以電影後段隅自行去調查梨花經手的客戶,從而發現梨花盜款,以及最後隅與梨花在銀行的會議室對質、梨花逃跑等情節,通通都是電影版的新增部分。吉田大八有時會保留原著的情節發展或內容,但卻套上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外衣,最好的例子就是梨花第一次盜款那段。梨花將平林孝三存入銀行的200萬交給光太還債,這一段在書中並沒有什麼緊湊的轉折,反而着重描寫的是對梨花的心理活動。

書本可以直接地寫出「罪惡感,梨花當然會有。她也自知,自己做的事是不對的」及「孝三是光太的親人……只是借一下」等想法,但電影則不能把這些內在的東西拍出來;吉田大八於是將梨花的道德掙扎與轉念間的抉擇,化成了一場充滿懸疑感的戲。他將場面搬到銀行裏,透過一個孝三打給梨花的電話,令梨花瞬間生出一個念頭向同事說孝三來電說取消存款,然後再緊接一段梨花企圖藏起罪證又差點給隅發現的驚險情節。

Image description 大島優子飾銀行職員,是她從AKB48「畢業」後首部參演電影。

原著印象最深點

導演在訪問裏提到,他的一貫的改編方法,是找出原作中給他印象最深的點,然後在這一點上建構整部電影。讀完《紙之月》後,吉田大八最強烈感覺到的,就是「梨花逃了」。他就是抓着這一個在他腦海中最鮮活的意象,一直詰問摸索下去。他會問自己:但梨花在哪裏及如何逃走?梨花什麼時候開始走?梨花走到何處去了?再者,整個故事要累積起怎麼樣的壓力,才令梨花最後決定要逃?吉田大八不是要把原著全盤照搬,他只是擷取要髓,再加上自己的創作想像化出新意。比較原著與電影在處理「梨花逃走」這一情節的分野,頗能見到兩者在題旨上的相異處。

《紙之月》的梨花知道自己躲不過銀行的強制調查後,就與正文相約到泰國旅行,並佯稱行程結束時她想獨自去新加坡探望舊友。梨花離開日本的經過,小說只是三言兩語就交代了,花得更多筆墨的,是梨花逗留在泰國匿藏的時日。在髒亂的清邁,梨花覺得城市的陰影包容着她這種無家可歸的人,令她覺得一個人要從世間上徹底消失也沒什麼困難。

梨花逃到泰國後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放與寬慰。書中描寫她在清邁閒逛時,寫道:「……想要的東西,全都已在手裏了。彷彿得到了一種大自由。這種感覺是這麼巨大、這麼強烈,相形之下,過去她在早晨的車站感受到的幸福感,有如塑膠玩具一般。……此刻我所體驗到巨大的自由,是因為我花費了一筆我不可能掙到的巨款而得到的?還是因為此刻我拋開了歸處、拋開了一切,所以才感受到的?」

但梨花在泰國終能得嘗的「大自由」,是一剎那的;她內心的焦躁、迷失,很快又再一次湧上來。貫穿全書,梨花時常在思考自己是什麼;她對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價值充滿懷疑及不滿。比如梨花婚前曾在信用卡公司工作,那時她已覺得「印刷在名片上的名字,只是垣本梨花的一小部分……無意識中害怕着該不會有一天,這一小部分的自己,將會變成自己的全部」。另一方面,在故事的行文之中,偶有交代日後的梨花回頭檢視過去的自己的心情,例如「梨花事後在心頭浮現了這樣的想法。就算只發生了兩件事情的其中一件,事情也不一定至於失控」。

Image description 學生時代的梨花曾捐款給遠方受災的孩童,該事對她一直有深遠影響。

小說多角度詰問

《紙之月》不同時段、不同角度、不停的去問「誰是梅澤梨花?」故事去到最尾時,梨花終於理解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事……造就出了自己。……所有善行、惡行、矛盾、離譜,這一切一切的總和,就是『整個的我』」。但當她領略到這個道理時,不久前才感覺到的「大自由」已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監禁、被監視的錯覺」。梨花原本有打算跑到老撾,她連續幾日去到邊境關卡,卻都裹足不前。最後她已不渴望再逃到任何地方了,她失去了一切的動力,她覺得這就是犯罪後遺的壓力。梨花唯一等待的,就是能夠有人快一點來揭發她,把所有事情都結束掉。

在原著小說裏,逃跑到泰國令梨花完成重新認識自己、掌握自己的過程,然而即便如此,梨花到最後也未找到一處可讓身心安寧棲息的歸宿。享受過窮奢極侈的物質生活,也見識過大得使人再無欲無求的自由感,但這一切她都不能永久保留;她在故事裏的最後一句話只是對一個疑似要逮捕他的男人哀求:「請帶我離開這裏。」

《紙月人妻》裏梨花的逃跑,既是一種對制度、對金錢的輕蔑,也是一個自覺的選擇。梨花破窗逃之夭夭前,有一場她與隅正面對辯的戲。梨花跟隅說,在她與光太第一次睡過後的那個早上,她在月台上看見一彎可以被她抹走的月亮。為什麼會這樣?梨花解釋道,她明暸當時感到的幸福終有完結的一天,所有看似真的東西通通都是假的;因為是假的,所以就不會因失去而傷心,也不怕破壞。梨花在這裏感覺到一種鬆一口氣的釋放,她覺得自己自由了,可以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我們一般都會覺得,金錢愈多就能有更大的自由,原本關上的許多扇門,都能因為有錢而開啟。但梨花否定了這種想法。真正的自由不在於擁有多少錢,而在於能否摒開金錢(與其他社會體制)的掩眼障,跨越外在的限制去做自主自決的選擇。

Image description 女作家角田光代的《紙之月》, 講銀行職員虧空公款事件。

電影減道德約束

電影裏的梨花不會在道德層面上去反省自己,而電影亦沒有誘導我們從這個角度去看梨花。在一個鬆開道德約束的狀態裏,梨花盜取了1億元兼且是包養了一個少壯大學生。梨花是一個極端的例子,我們當中大部分人也不會變成她那樣,然而,她的出現是否會令我們反思一些約定俗成、看似牢不可破的框框?如果梨花示範了什麼都可以做,那我們是否能問自己,有什麼是可以做而又應該做?

電影後段一場梨花與隅午膳的戲,梨花出言譏諷將要被派去庶務課的隅,但話說出來後,梨花又不無同情問她:「為什麼不生氣?發脾氣拒絕掉多好啊!」但這個選擇在隅的腦海中從沒出現過,她只知默然接受;隅對梨花說:「我會去我該去的地方。」隅最後告訴梨花最近經常想她的事,想如果自己是梨花,會去做什麼事。結果隅左想右想,唯一想到的就是玩通宵。隅的願望並不需要金錢,不花錢也可玩一晚通宵,真正約束着隅的是工作上的羈絆。她好像意識不到,即使沒有大量金錢能令她隨心所欲,她都可以去玩通宵;在這點上,她本是有選擇的自由的。梨花證明給隅看的是金錢給她的快樂只是虛幻,她自覺到沒有不可踏破的界線,而在這一切一切當中,她總是能為自己做義無反顧的選擇。

Image description 電影版香港譯作《紙月人妻》, 由宮澤理惠主演。

Image description 去年初劇集版《紙之月》在NHK十點劇場播出,由原田知世擔當女主角。

撰文 : 陸友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