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台灣街頭,沒幾人認得眼前這個中年人,就是當年叱咤風雲的台語歌手林強。當年他紅得走到那裡都被簇擁,現在沒人認得自己,林強反而樂得自在。人人叫他做電影配樂大師,連坂本龍一也曾點名稱讚,但林強謙稱自己做「樂工」。「運氣很重要,當年(成功)都是運氣。」人到中年,洗盡沿華,他花了二十幾年,刻意擺脫過往年輕的那個自己。
text by 何兆彬 鳴謝:光華新聞及文化中心
本來想做演員
「一個人的運氣很重要。」林強甫坐下來,談到當年就說,「1990年全台灣只有三個電視台,也沒有衛星,每次聽/看都是那幾個節目。所以我(走紅)沒有什麼了不起。」
1987年台灣解嚴,國民政府由49年開始講反攻大陸,一直鼓吹大中華思想,學校裡禁說台語,壓抑一切本土意識。解嚴後,90年代初流行文化如雨後春筍,新台語歌運動是一支異軍,林強是代表人物,他的《向前走》(90)走搖滾風格,大有帶領台語歌告別過去悲情、老套的台語歌,大受年輕人歡迎,「我不要唱都很悲情、喝酒、生活很苦呀的台語歌,我覺得大家應該樂觀一點,往前走。」
生於台中彰化,林強家裡開豬腳店。高中畢業後,他懷着夢想,決定北上,臨行前他答應父母,若有閃失就回台中。他本來一心想進電影圈,蹺課是高中日常的他,從小愛看電影,「電影上院線時我不看,下片後三個月,我去二輪戲院,因為一個票價可以看兩部片。」八十年代尾,台灣流行MTV包廂。他第一份工作是每天看片、替老闆挑選要購入的電影,在錄影帶上寫簡介,以及在機房替客人播帶。工作半年後,他轉到了唱片行工作,夜間在啤酒屋當DJ。
「換工作是因為我比較有時間,晚上可以兼差,可以自己寫歌。」本以進電影圈為志的他,經過嘗試,計劃以失敗告終,「我喜歡侯孝賢的電影,當時找過他工作室的人出來吃飯。他說我要進電影行根本不可能,因為你不是學電影學系畢業,也沒有拍片的經驗。我本來想做演員,也想過先做小弟,但想做小弟的人排了幾十個人,也輪不到我。」他開始想轉跑道。從高中他就組樂團,也有試過寫歌,他思考有沒有機會進音樂界。
電影路本來已絕。這個青年那裡想到,他因為走上音樂路,竟因此認識了侯孝賢,二人建立一段半輩子亦師亦友的關係。兜兜轉轉,他的下半輩子,作品都跟電影相關。
"火車漸漸在起走 再會我的故鄉和親戚
親愛的父母再會吧 到陣的朋友告辭啦
我欲來去台北打拼 聽人講啥咪好康的攏在那
朋友笑我是愛做暝夢的憨子 不管如何路是自己走
OH!再會吧! OH!啥物攏不驚
OH!再會吧! OH!向前行
(林強〈向前走〉)"
超級崇洋
88-89年還在唱片店打工,晚上寫歌。遇上台灣經濟繁榮向上,流行文化創意大爆發,機會湧現,他參加比賽,很快就簽約,推出了第一張專輯《向前走》。唱片大賣40多萬張,1990年台灣的街頭巷尾都在播林強的歌。他請來台灣「布袋戲大師」李天祿演出MV,才發現當天,景仰已久的侯孝賢竟然在現場出現。
孤身由台中來到台北,他一直想拍侯的電影,苦無方法。這次林強不但見到導演本人,侯導還在隔天邀他到電影演出。
「當時侯導要拍《戲夢人生》(故事拍李天祿生平),拍MV時他來探班。當時有人叫我去看侯導,因為以前很喜歡看他的電影,我很激動,但我沒說。」他假裝冷靜,上前握手,沒告訴導演自己有多喜歡他的作品,沒想到翌日侯導竟然親自打來,邀林強演年輕版李天祿,「我是這樣才跟他認識,然後一直跟他工作到現在。其實前一天我還不敢跟他說話,我很激動。」林強的本性,畢竟內斂內向。
林強毫不諱言,少年時最愛荷里活電影,「我超級崇洋。我覺得我們自己的東西都很爛,超爛的。」台灣當年流行軍教片、武俠片、文藝片,他都討厭,但一看到侯孝賢電影,每次他都抹着眼角的淚水離場,「侯孝賢的新電影一出來,我一看就進去了,你就看到自己生活真實的狀態,而不是什麼武俠、軍教片洗腦、不是帥哥美女談情說愛,因為它們都跟我沒關係。其實,我覺得最好看都是《星球大戰》的宇宙、飛船,我最愛看的日本漫畫是《原子小金剛》(手塚治蟲《小飛俠》),但想像力豐富的東西我們又沒有。」
他要的,若不是能切切實實描寫真實生活狀態的作品,就是能帶他離開這個無趣世界的奇想,「是因為個性,所以我到最後喜歡電子音樂也是有原因。」
林強的歌唱生涯順利而短暫,爆發後,很快就到高峰再滑落。1993年,他投入所有心血,製作第三張個人專輯《娛樂世界》,可惜推出後銷情慘淡。
在內,隨走紅而來的商業運作,令音樂開始變質;在外,竄紅太快,這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也無法適應。在最紅的那幾年,他始終無法習慣旁人的眼光,「平常去的地方我都不能去了。」《娛樂世界》成了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一個缺口,他決心求變,想到了開頭,卻沒法控制結局,「《娛樂世界》在當時是異類、反骨。在1994年,專輯推出時,我被過去喜歡我的人退卡帶!說很失望,狗肺狼心。之前兩張專輯大概各賣30-40萬張,《娛樂世界》賣三萬,當時台灣沒有人喜歡它。」
林強承認當時受到 Grunge、Nirvana等影響,專輯音樂風格另類、重型。結果林強二字也由前幾年電台熱播,變成了近乎商業自殺,「我不是刻意的(自殺),我只是不想當《向前走》的歌星了。」在籌備專輯時,他仿效搖滾樂隊,不作宣傳,不拍照片,「我當時找了一個畫家來畫唱片封面,因為這樣就跟唱片公司翻臉了。因為唱片公司有企劃及平面設計部,你這樣做,他們就沒有工作做了。」
在最低沉的96年,侯導找他在《南國再見,南國》演出及負責配樂,這是他第一次替電影配樂。「沒有遇到侯導,我應該回去賣豬腳了。」戲中他演流氓,寫的主題曲〈自我毀滅〉多少反映當年心態,結果他憑此曲獲金馬獎最佳電影歌曲,終於找到繼續做音樂的方法。
「公司要在攝影棚拍一個封面照,讓大家看看你,但我說我不要,所有唱片公司的人都跟我翻臉了,是每一個人都翻臉。」林強自責:「你看我這種人,自私到沒有考慮到別人的立場!我那時候超自私的!我跟每個人都翻臉,包括老闆,因為當時他叫我去參加電視台的短劇,演演笑話,我說我音樂都做成這樣,你叫我演短劇,裝可愛,把女生抱起來,不是很可笑嗎?完全是精神分裂啊。」唱片推出時他只做了幾個電台純音樂訪談,結果唱片銷情冷淡,買了的人也不喜歡。及後,一切都回不去了。
今天來處理,你還是不會上綜藝節目吧?「嗯,但如果你有智慧,就曉得圓滿的去完成,既做到大家想做的 ,又能和睦相處。但最後大家都翻臉了,以後看到都很尷尬,不曉得該不該打招呼。」
"當兵好,沒煩惱 沒有戰爭又吃的飽
盡義務,不要逃 當過兵的男人最可靠
一人當兵,全家光榮,報效國家,真驕傲
捍衛家園,造福鄉里,犧牲奉獻,建設寶島
拿著槍,扛著炮,反攻復國救同胞
為種族,為宗教,戰爭殺人不用坐牢
林強〈當兵好〉"
做藝術,就要捨棄
當林強的歌唱事業觸礁,他知道若要回去做歌手,必須回到從前的流行風格,跟隨娛樂圈的生存法則,「因為不管外面多少人叫好,你已經證明了你是失敗了,怎樣叫好都不夠唱片回本。之後我就不出唱片了,因為我回不去了。」
他躲了起來,花了至少五年,才重新適應大眾的眼光,漸漸擺脫了名利誘惑,「你要刻意去遠離,跟那個人保持距離,要不然,我那時候年紀不大,那個慾望之強大會一直吸你過去呀。譬如說,你想要買一台好的車、你想買貴的樂器、去接觸漂亮的女人、你想買好的房子,會一直往那邊去!因為那邊是明星,甚麼都可以有。你要克制,因為你想做的是音樂。」
談林強,不能不提亦師亦友的侯孝賢,也是侯導引領了他,「他是我唯一會請教,我唯一能聽進去的長輩。在音樂上、人生上、事業上面,我遇到甚麼問題我就去問他。我認同他,因為他說到做到。他說在這個環境不要太注重金錢,我看他的生活,也沒有買車,還是住天母、坐捷運,沒有大導演要過的奢華生活。他說,如果你要追求音樂或藝術上的境界,你總是要選一樣。」欲望跟恐懼一直在拉扯他,這些話,年輕又遇挫敗的林強慢慢聽進耳朵,「他說我們不可能像畢卡索那些國外大師,既又名又有財又有利,人家是萬中選一,你不能覺得你是他呀!如果只能選一樣,是名利還是音樂?或是在藝術音樂上求進步?那你要選那一樣?你要捨棄。」
無欲則剛,林強漸知道要捨棄的是甚麼。他一直租住士林的舊房子──二樓是工作室,三樓臥室是僭建的鐵皮屋,「我沒買房子,完全沒有往那方向去,這是選擇。年輕人現在像沒有選擇,被整個大方向推着去,我覺得很危險。自覺很重要,不然你被蘋果拉着,現在四萬五萬(台幣)一個手機也會去買。」
在最低沉的96年,侯導找他替《南國再見,南國》演出及負責配樂,這是他第一次替電影配樂。「如果沒有遇到侯導,我應該回去賣豬腳了。」戲中他演流氓,寫主題曲〈自我毀滅〉多少反映當年心態,結果他憑此曲獲金馬獎最佳電影歌曲,終於找到繼續做音樂的方法,「我躲在(配樂)裡面,不想面對過去的林強。因為做配樂,我不必面對過去喜歡我的歌迷,又不必面對媒體,而且你已沒有商業價值。」
"我的身軀 裝一粒不定時的炸彈
我的生命 隨風漂流無形無影
我的名聲 不管別人是不是知影
自我毀滅 毀滅世間所有的物件
毀滅一切 毀滅一切 毀滅一切 毀滅一切
(林強〈自我毀滅〉)"
97年他透過朋友DJ Allen接觸地下電子音樂,開始全面放棄真樂器。他喜歡電子音樂自由,因為像他喜歡的科幻電影,無邊無界,「在《娛樂世界》時,我想看看電子編曲加搖滾是甚麼狀態。到我進入了電子,我就捨棄結他,沒有再用結他創作了。」好幾年他跟朋友到處辦地下音樂舞會,當DJ,專放電子、噪音、實驗音樂。2000年他成立工作室,以全電子音樂創作的姿態做電影配樂,開始成了侯導、賈樟柯等人的御用配樂師,經常獲奬,聲譽日隆。當侯孝賢準備要拍《刺客聶隱娘》(2015)時,二人喝過咖啡,他得知電影要使用大量古樂器,一心以為侯導會另聘他人,那想到當電影開機時,他接到侯導電話,叫他去準備一下。
「這我才知道我要做。我跟侯導的關係很有趣,他對我有恩,又帶我去做電影、又做配樂,他的吩咐是命令。」雖是命令,但林強還是忍不住說了句「侯導我不會。」侯說:『你不會問嗎?我們台北藝術大學不是有民族音樂研究所,台南也有,你去請老師吃飯。』林強努力拜訪,請相關樂手參與演奏及錄音,他再將樂曲用電腦重新編排,這樣下來,電影除了在康城得最佳導演,又獲「電影原聲帶獎」(Cannes Soundtrack Award),問林強這經驗有沒有改變了他,他心情激動說:「肯定有,起碼我有個經驗,跟玩古樂的人溝通。」隔了半響,他說:「所以我說,我全部(成功)都是運氣,百份之七十都是。」
逃避過去
江湖傳聞,林強現在喜歡談佛說道,這天約在孔廟見面,也見端倪。他說若不是記者先到,他本來一到埗是要先去跟孔子三鞠躬的。由少年時不愛讀書,在廟裡把神桌當乒乓球枱,到後來當搖滾歌手,今天這個叛逆少年竟然讀起儒釋道,反省過去。
因緣是2007年,他碰上一個年輕人蔡明峰,「他在學佛道,我就請教他為什麼要學這個。聊完我去找書來看,我開始讀佛家淨土宗,看《道德經》。」他說學佛道,最重要的一句話是「行有不得,反求諸己」,「這在個雜七雜八混亂的世界,問題都不在外面,是你自己沒有自知力,抵擋不了誘惑。你怎麼會說是外面世界那麼亂,它外面本來就這樣。」他開始像抽身看到過去的狀態:憤世嫉俗,「年輕時我覺得什麼都是社會的問題,是政府跟媒體把世界搞成這樣,我超憤怒的!所以我很能了解現在年輕人在幹嘛。可是我說要去接觸東方的東西,他們聽不進去呀,他們覺得是你們年紀大的人去學的,跟我們有甚麼關係,而且我還有很多慾望去完成。」
全力做電影配樂約二十年,林強承認所謂電影配樂,就是替電影服務,大導演的電影他做,未成名時的導演如畢贛他也一樣對待,「要不然為誰服務?如果(配樂)是我自己就太自私了吧。」除卻配樂,他連一丁點自己想做的音樂也沒有,「因為我不想再當明星,或變成大家的注意的那個人,我寧願用音樂的工作來服務大家。心裡面,我現在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還是在逃避過去的那個人,我很刻意,我現在還放不下。」今天的林強能坦然談到過去,那個他努力擺脫的過去,但那段別人眼中「成功」的日子,還是如影隨形,遮掩着他的天空。「過去的老闆被請去座談會,分享經驗,譬如說滾石三十周年演唱會,歌手都回去了,我也不去,為什麼?逃避嘛。」
其實人越要忘記,越難忘記,「有時候人家問我以前的事情,我也說不上來,是刻意去忘記過去成長的經驗。但你做過感覺違反道德,讓自己心靈很髒,污染的事情很多啦。不講而己,現在講出來,都是爛的。」這種對自己的道德譴責,可能是終身的。只是有羞恥心的人,其實壞不到那裡去,但他到底做過什麼壞事,記者也沒有再問。
「忘記它,讓自己變得更好,但你也不能假裝自己是聖人,假裝你很清高。你很爛,你自己知道。你在外面一定要很謙虛,你驕傲不起來了。」
(*林強在11月受光華新聞及文化中心邀請,曾到香港亞洲電影節作「幻影波音:林強現場配樂」演出)
(篇幅所限,印刷版略有刪減,此為完整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