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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捫心自問

黃小飛 | 2013-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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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年康城電影節上,《一一》的導演楊德昌獲得了屬於導演的最高榮譽–最佳導演獎。楊德昌已逝,每次我再看這電影我都很惋惜,楊導演走太早了…《一一》從頭到尾的寧靜,牽動了我心底很多細微的東西,每次都讓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真正好的藝術作品是令人在人生中不同階段中有不同感受,才那麼一百七十三分鐘而已,可是在片尾曲和字幕慢慢流淌的時候,好像半生生活都在這三個小時裡過了。

這部電影中文名叫《一一》,英文名為《a one and a two》。主流有兩種解釋,一種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窮,一種是焦雄屏先生說的片名a one and a two則指西方爵士樂在JAM SESSION開始前所說的話,象徵其形式的自由即興。對我而言,「一」就是簡單的代表,一就是小時候第一個媽媽教我寫的字。

《一一》一齣訴說家的故事的電影,家對我而言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每次我受傷了、累了都很想回家,我所擁有對愛的觀念都是由家而來,為了守護他們我願意傾盡我所有。家,就是愛的來源。

影片以蔣姓一家人的故事為主線,電影始於婚禮,止於葬禮,似乎寓意著人生一個完整的輪迴,每一個結束都代表著另一個開始。

片中有很多哲理意味,令人不斷反思生活。如在學校,洋洋拿氣球把玩但被主任說成是保險套,洋洋說:「你只是聽別人亂講又不是自己看到…」主任更加生氣,到証實是一場誤會後,主任悻悻然的說:「好,這就饒了你。」我忍不住笑了,太多人喜歡相信謠言是非,明明自己錯了﹐反說是自己饒了孩子,為了顏面作無謂掙扎,亦令我想起當權者的醜陋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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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因為腦溢血而陷於昏迷,醫生提議家裡的人輪流和她講話,這就令每個人都反思自己在過怎麼樣的人生。媽媽(敏姐)跟自己母親說話,說著說著,驚覺自己每一天都講相同的話,突然悲從中來:「我怎麼跟媽講的東西都是一樣的,我一連跟她講了幾天,我每天跟她講的一模一樣的,我早上做什麼下午做什麼晚上做什麼,幾分鐘就講完了…我受不了了,我怎麼只有這麼少,怎麼這麼少呢,我覺得我好像白活了,我每天、每天,我每天像個傻子一樣,我每天在幹什麼?」我突然發現原來我以為不易過的生活已很難得,每天總有點不同,不論是驚喜還是困難,都值得慶幸,然而,可以平平淡淡的過活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到敏姐的弟弟(舅舅)對婆婆說他很好,工作很順,現在很有錢,數分鐘就說完,他的人生似乎除了錢沒什麼好說了… 那個欲語無言的表情,自以為把握了生活,其實沒有;自以為忙忙碌碌,每天的生活卻只是幾句話就能概括的重複。每個人都在找藉口,解釋自己的被動與無奈,以證明別人的錯誤。每個人總是在怪其他人,並認定自己會變成今天的樣子,都是他人造成的。但到頭來才發現,原來每一步都是自己親手安排。

在婆婆的房間中,每個人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不知道該說什麼,每個人都不知道該對自己說什麼。一直以來我們都在等待別人來告訴我們怎麼辦,但是沒有等到答案,卻等到更多的人來問我們,他們該怎麼辦?那麼多漫無邊際的迷茫裡,到底誰的問題是可以解決的?

人總是過度自我感覺良好,總以為事情是自己想的那樣,自以為參透了真理,掌控了生活,到頭來卻發現,自己依舊兩手空空。自以為是陰差陽錯,實則是重蹈覆轍。不管是隔絕世事潛心修行,重溫年輕時代試圖修改劇情,還是故作樂觀地說「過去的事都沒關係啊….」,生活還是要這麼繼續。不因你做過或曾做過多少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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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爸爸(NJ)和大田先生談生意時,公司裡的上司也利用他的誠實忠厚誘騙大田以解救公司的危機狀況,使NJ良心備受煎熬,「誠意可以裝,老實可以裝,交朋友可以裝,做生意也可以裝,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東西是真的呢?」我又笑了,單身可以裝、勤力可以裝、身材可以裝、聰明可以裝、有錢可以裝、真心可以裝,我都很想知道這個世界到底什麼是真實的…

而大田先生亦帶出了一個令我深思的觀點:人,為什麼要害怕第一次呢?每次嘗試新的事都害怕,但其實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亦是第一次,同一天無可能重覆兩次,那為什麼人每天起床都不會怕?對,為什麼呢? 人若沒有去踏出那一步,哪來以後?人生大概就是不斷的嘗試,成功與失敗交織成有價值有回憶的人生。

小兒子洋洋表現出來的並非童眼看世界,而是一種超脫的看法,他的思考總是充滿了哲理。他問爸爸:「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也看不到.我怎麼知道你在看什麼呢?」,這與莊子《秋水篇》中「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個人又怎可能完全感受到另一個人的感覺?就算是父子、夫妻亦未能心念完全相通,所依靠的是信任、默契和溝通。因此,洋洋愛上了拍照,他希望把自己看到的一切與身邊的人分享,讓身邊的人知道洋洋的世界是怎樣的。

洋洋拍了很多人的後腦勺,舅舅問:「為什麼拍我的後腦?」洋洋給了一個絕妙的答案:「你自己看不到,我拍給你看呀!」這一句真的很有道理,人永遠只看見自己的前面、自己的臉,沒可能在沒有工具下看到自己的背面,人永遠都有盲點,就如有些人明知愛上不應該的人,明知道所做的事傷天害理,但依然選擇不惜一切自我欺騙。要看清楚自己、瞭解自己,除了自省,真的需要借助身邊的人,如家人、知己去告訴自己,「我」是怎樣的東西。要一個內心澄明的人才可以看清別人和自己,就如洋洋。

洋洋又問過爸爸:「我看到你前面的時看不到你後面,為什麼事情永遠都只可以看一半呢?」的確,真相往往隱藏在事情的背面,我們看到的真相只是我們以為的真相。人生中,常遇上「怎樣才算是事實的全部?」的困惑,就如在《大國民》中數個人都對凱恩作出不同方面的描述,但亦不是事實之全部,《羅生門》中的各有說法亦同樣反映出人性的複雜很可能是不能言傳的。但,當知道事實的全部又是否一定是好? 現實的殘酷恐怖,有時超越人所能承受的,或許是難得胡塗比較好?

爸爸的一聲嘆息則道出了中年人的心態「本來以為,我再活一次的話,也許會有什麼不一樣。結果……還是差不多,沒什麼不同。只是突然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真的沒那個必要。」若生命可以重來,你想要嗎?我不想,因為我沒把握會做得比現在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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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洋洋在葬禮上為婆婆唸了一段話: 「他們都說你走了,你也沒有告訴我你去了哪裡,所以,我覺得,那一定是我們都知道的地方......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後想做什么嗎?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我想,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說不定,有一天,我會發現你到底去了哪裡。到時,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講,叫太家都來看你呢?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 這一瞬間,我也覺得自己老了,心老了。

曾以為每次付出都有回報,曾以為所有問題都有答案。跟著電影走過了兒童的懵懂,青春期的疑惑,青年時的茫然,中年的無奈,直至老年將死的安然。發現自己無論多麼強悍能幹,都無法跳出這個輪迴,迴避命運。這種無力感,讓人恐慌惘然,也許我們只能看破,承認人的局限,然後從容去經過,莫忘初衷,懷抱赤子之心,對人對事保持寬容,不狂喜,不怨恨,謙卑地承認永遠有另一面是自己看不到的,在世上既愛人亦被愛的走一趟,應該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