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天,台東池上黃金色的稻浪翻飛,煞是好看。
秋收即收割,是農民的頭等大事。
十年前,池上人在黃金稻田中清空一塊,放置了鋼琴,架上座位席,開始了「池上秋收藝術節」。十載轉眼過去,藝術節越辦越大,主辦的台灣好基金會將主辦的責任漸漸交予在地的池上鄉文化藝術協會。2013年來過池上秋收表演的林懷民,今年帶雲門舞集重臨舊地說:「池上的泥土原本不是長這樣子的,它不是生來就美麗的,是經過一代兩代的努力的經營,才變成這樣。」
池上由窮鄉變文化小鎮的故事,得從十八年前說起。
text by 何兆彬
雲門舞集《松煙》@池上(攝影:劉振祥)
雲門最愛的表演場地
全球天氣反常,向來酷熱的池上,今年十月就刮起涼風。表演那兩天陰多晴少,可幸沒下起雨來。林懷民:「五年前的演出,早上太陽大到不行,舞者表演,腳底都給燙得起泡泡了!但第二天下大雨,本來主辦單位說不演了,不過觀眾都來了,舞者說不跳不行。」看着大雨,大家決定臨時將舞碼換了,改演《水月》,林老師回憶當年情景,仍難掩興奮。「大家看手機,手機內都有舞蹈,聽聽音樂,也沒有排練就上場了。雨跟巴哈音樂在走,但觀眾是凝神的。我好感動!這是一輩子最感動的,像是大家一起完成一件事。」
今年秋收演出的舞碼是《松煙》,這是雲門舊作,穿著非黑即白的舞者,在台上輪流翻滾,「《松煙》本來是「行草 貳」,老二不被重視嘛,就用《松煙》這名字。它來自松煙墨這典故,『墨出青松煙』──曹子建的詩特別好。松墨特別淡,因為淡,它幾乎在光線的流動中不像是墨了。 到這邊跳就自然了,我覺得我們在那邊不是主角,而是一小部份。」
人在天地間表演,連光線都管不着,你變謙虛。但因為這樣,池上的稻田,變成了走遍世界各地的雲門舞者們最愛的場地,「舞者問我能不能每周都來池上表演?」老師笑:「這個風雨,瞬息萬變,因此它非常奇妙,人生是可以這樣多姿多采。」台下看舞,一切都覺得輕鬆自然,但台上可不一樣,林懷民說每一秒對表演者來說,都是考驗。上次表演,就有好幾個舞者一出場馬上滑倒了。今年風大,形勢更難做估計,但對舞者來說,它更具挑戰性,而且感覺自己像跟天地溶為一體,「舞者們問我可不可以叫風不要吹那麼大!哈哈,因為單腳着力很辛苦,而且風不是穩定的風,幸虧我們訓練不錯。」
雲門舞集《松煙》@池上(攝影:劉振祥)
雲門舞集《松煙》@池上(攝影:劉振祥)
種有機米的故事同時在十周年落成的,還有池上穀倉藝術館。
十年前,台灣好基金會來到池上,開始做池上秋收及池上四季,基金會CEO李應平:「外面的人來,有人會以為這些人是不是要來炒地皮?台灣好基金會先辦『池上四季』──春天做野餐節,夏天做辦桌,秋天做秋收,冬天做講座,一起來做池上的農村文化生活,經過幾年努力,它已成為池上的品牌。但這還是不夠,我們在想有沒有辦法跟地方有深的連結,用什麼方法深根落戶?是否用藝術?」基金會認養了幾座老房子,改建成藝術村,再邀請一眾藝術家來池上駐村。」有了作品,可以怎樣?很自然就想到要建藝術館。他們跟從小在池上長大的米商梁正賢談起,梁提議捐出一座老穀倉,把它改建成藝術館。首次展覽,就展出駐村藝術家們蔣勳、席慕蓉、林銓居等作品。秋收時展出的,是劇場攝影家劉振祥拍攝雲門作品。劉替雲門拍攝舞照已有三十年,這是藝術館開幕後第三檔展覽。
池上秋收滿十歲,運作漸見規模。池上一年只有一次秋收,但天天產的有機大米,品質冠紀全島,價錢也是全台最貴──全台米商都要等池上米先定好價錢,才敢敲定米價。因為收入增加改善了生活,文化藝術上也日漸豐盛。今天的池上風景怡人,遊人不絕,渡假村及酒店越開越多,很多人初來都不知道台東本來是全台灣最著名的窮鄉僻壤,往日台東年輕人長大就離開台東往北闖,離開此地。
台東一直是窮鄉。上面提過的米商梁正賢18年前在日本東北MOA大仁農場見當年種有產地認證,有美術館,一直建議池上改種有機米,最初鄉民意見不一致,就在十八年前的一個晚上,他領着一輛裝滿有機肥料的大卡車,走到他拜把兄弟的農田前,一聲不響,就把肥料全都倒在田上。林懷民轉述這故事:「梁大哥說這是千年萬代的事情,我們不能老是用化肥!一直說,都沒有人理他。結果那天晚上他把有機肥全倒在他結拜兄弟的田上,那簡直是要打起來!」
架沒有打成,反而開出了花。「但因為已經下了有機米,大家也不敢再下化肥。結果那一區那一年的米,漂亮豐盛,大家就覺得對了!」及後台灣加入WTO,稻米要跟全世界競爭,要鬥價格,台灣米根本沒有優勢,做有機反而定位獨特。池上米做有機認證、品牌認證,又辦冠軍米比賽。隨着池上米越賣越好,農民收入上升,大家也開始重視永續、教育等想法。池上人跟電力公司交涉,將田上170多畝稻田的電線桿拆掉,改善了池上景觀。池上越變越美,但林懷民提醒大家,這種美是一代代人努力耕耘出來的,「怎樣種有機米是很細密的操作,甚麼時候加多少水、多少肥料⋯⋯我朋友告訴我,他小時候常來池上玩,那時候池上的土不是長這樣子的,它不是生來就美麗的,是經過一代兩代的努力的經營。」
池上穀倉藝術館(攝影:何兆彬)
72歲會死掉土地、文化都要耕耘,有適當的水土,才能開花結果。林懷民45年前撒下雲門的種子,越種越大,但他早年多前公布2019年退休,距這日子越來越近了。
「決定退休,是因為相命師傅說我72歲會死掉。有一年我在印度,要去看印度的日出,看完租船的叫我再租一小時,又叫我去看相命,他說一定要去,說他有多靈。我說我身上已沒有錢,他說沒有關係,看完我陪你回酒店。既然他那麼專業,我不能不成全你,我就去了。」
林老師見到的相命大師,跟電影裡的一樣,穿個白袍,盤腿而坐。大師先問他要了生日,再翻出一本破爛的老書,緩緩開腔,「他說:You are a Dreamer. You dream of building castle on the moon (你是個夢想家,你夢想在月上建堡壘). 我覺得So Poetic!他說你將會很有名,我說,我已經很有名了,他說這只是暖身。」相士及後說了不少,都說對了,老師忍不住問他:「When will I rest in peace?(我什麼時候會安息)」相士也不猶疑,就答了72。「我問他:Can it be earlier (會更早嗎)?相士答『it's written (是注定的)。』然後他說,再一條問題就收十塊,哈,我沒有再問。」
「小時候, 奶奶在我周歲找人家寫了一本命書,我有兩本。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它,我回家就看,它寫着73歲,那恰好是洋人的72歲。我心裡很高興,因為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什麼時候死,我會不會死?可不可以抽煙,種種種種的,對不對?」
那天開始他決定退休。林懷民今年71歲,他由一個寫小說的年輕人,創立雲門,幾十年間變成國際編舞大師,他畢竟累了,「我當然要退休,我做了越久,接班的人越難。或是我做久,把雲門做垮了,雲門是台灣唯一的團,也是一個品牌,我應該在我頭腦還沒有混亂,還沒有失憶,慢慢的把東西統統做好。明年退休, (由決定計)我有兩年去做。」他早已公布,雲門將由鄭宗龍接掌。決定退下來,他說不是迷信,而是既然三個人都這麼說,他要尊重。
大概沒有人想到,他近日竟在追劇,「我最近在追劇,沒事我可以整天在追。《如懿傳》追了,《延禧攻略》也都追了 。」他說,一退休就會耍廢。
別人問林老師寫不寫回憶錄,他說自己鑽研編舞後,字都忘了,「我用了二十年去洗掉這些,後來舞果然比較好。現在寫東西常找不到字,找到還怕不對。現在這年紀,我寫最多的是悼文,但寫一千字,我要寫三星期。」
今年池上秋收剛好遇上普悠瑪火車意外,林懷民老師在表演前替意外默哀。(攝影: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雲門舞集《松煙》@池上(攝影:劉振祥)
林懷民(攝影:何兆彬)